爸媽那個年代的文青玩什麼?舒國治&房慧真:兩代文青的臺北游藝地圖

2016-01-0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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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文藝少女房慧真(左)與喜歡晃蕩的武藝少年舒國治(右),來談談60 、 70 、 80 到 90 年,臺灣的文藝與電影青年都在玩什麼?

非典型文藝少女房慧真(左)與喜歡晃蕩的武藝少年舒國治(右),來談談60 、 70 、 80 到 90 年,臺灣的文藝與電影青年都在玩什麼?

曾在導演李安的書中,看到一幅學生時代的實驗作品劇照,赫然發現是作家舒國治。讓人好奇從60、70、80到90年,臺灣的文藝與電影青年都在玩什麼?在誠品、華山出現之前,又是在哪裡活動?邀請舒國治以及六年級中段班的房慧真,打開各自的記憶地圖,聊聊對自己也對時代有意義的文藝事件和地標,對照今昔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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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簡稱問):請問兩位是怎麼認識的?

房慧真(簡稱房):以前舒哥住在城南金門街、晉江街一帶,和我家只隔幾條巷子,我也寫過兩篇關於舒哥的文章。

:在年少時,除了文學,養長自己的是那些部分?

:60、70年代的臺灣還是很草莽的,都市還帶有農村的氣息,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很有代表性,一群青少年聽說樓上放小電影,坐電梯上去大樓空無一物,就是毛胚的牆,其實很像當時的臺灣。電影是講當兵前,那個年代好像人人都在等當兵,大家無所事事,還無所適從。所以也要在這種荒漠裡,自己去理出可能性,找出路子,跟現在都定型了是不太一樣。

臺灣是從那樣的年代一段一段過來的,農業社會與新時代交雜;所以60年代有點荒誕不經,但又很有創意,成就了60年代的文學與藝術,當時很多作家的文體非常特別,像雷驤、陳映真、七等生,帶著點日文翻譯體,跟早年的作家又不一樣。

60年代大家也都很贊同用新的方式來下筆,抽象畫也是,這類藝術活動在60年代很活耀,我在這種氛圍中成長;70年代自己要進入社會,那時大家都希望拍電影,但不一定是在臺灣,因為當時臺灣電影都是配音的,感覺很不真實。常常一群人聽到哪裡有冷門的舊片,即使只是一個西方記者在二次大戰拍的黑白新聞片,也會殺過去,就有所謂的試片間文化。

:你書裡提到美國學校放布紐爾的《被遺忘的人》,當時張毅、王俠軍、余為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監制)都到了,很難想像那時交通不太方便,沒網路也沒手機。是放給美國學校的職員看的嗎?

:應該是給學生看的。

:他們已經看到布紐爾了。對照我80、90年代的成長經驗,我自己也是很早大概13歲就一個人去MTV看電影,我在國中前還蠻喜歡看書的,小六就會拿紅樓夢來看。到了國中念金華,很要求升學率,老師又兇,所以國高中時反而不太看書,大量的看電影聽音樂。當時以我的年紀,不應該去MTV,是比我大一點的駱以軍、賴香吟在看。我印象最深刻就是在信義路水晶大廈太陽系,有隔成一個個小房間,租LD(雷射影碟)來看,看了很多好萊塢之外的導演彼得格林那威和黑幫電影。

舒哥有寫過信義路,60年代都是稻田。80年代已經是現在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大安森林公園,那時候還是國際學舍。

舒國治新書《台北游藝》(左),寫出電影、搖滾樂和武俠小說對 60 、 70 年代臺北文青的影響;房慧真的《河流》(右)以柔軟的心、勤快的腳,描寫城市底層 觀察。
舒國治新書《台北游藝》(左),寫出電影、搖滾樂和武俠小說對 60 、 70 年代臺北文青的影響;房慧真的《河流》(右)以柔軟的心、勤快的腳,描寫城市底層 觀察。

:最早的舊香居就是在國際學舍旁邊的那些平房雜院外圍,舊香居旁還有兩個舊書店,後來都搬到了公館汀洲路一帶。

:我國中時東區就慢慢成型,包括明曜和統領百貨,我記得ATT服飾的電視牆,可以說是臺北東區90年代的象徵。從國中開始,我就已經不是一個典型的文藝青年。國小還在讀琦君的散文,但國中時龍應台已經出了野火集,立法委員像朱高正等在立法院打架,老師都會說他們是壞人。90年代的臺北也是一個非常浮躁的時代,以前的文學作品已經不太能滿足我,急於逃脫一種窒息的氣氛,就開始大量的看電影和聽音樂,雖然跟舒哥差了一、二十年,但是心境是相似的。

西洋音樂那時已經到了重金屬搖滾年代,會聽樂團槍與玫瑰,記得國中有次戴隨身聽還被導師罵。對我來說,國高中是個遠離文學和風花雪月的年代。我這個世代的文青通常高中會參加校刊社,是作文比賽常勝軍;但我很討厭國文課,覺得修辭解釋很無聊,就不會往那個方向,大學也不會去參加文藝營。

像舒哥那一代受武俠小說的影響,我們這一代已經沒有了。你提到上一代父母是戰後遷徙來臺,處於很複雜的心情,大部分忙於生計,不太有時間管小孩,是一種放養的狀態。其實比起文藝少年,你比較像是武藝少年,打球、國術、郊遊,戶外活動很多。

但在我這一代臺灣經濟起飛,大家買房子定下來,父母開始很在意小孩功課,所以家裡不能夠有課外書。要看武俠小說,只能去租書店看,但又太厚,如果帶回家看,一定會被母親整本撕掉,所以我回想這一代很奇怪的在武俠小說是整個落空;但小我一些的七、八年級,跟武俠小說又因線上遊戲連上,但已經不一樣了。因為傳統的東西沒了,找得到的文學創作又已不能滿足,所以就很自然的往電影跟音樂那邊去。

我覺得90年代是個視覺的年代,包括去小房間看MTV,當時城市的市景一定有大片的電視牆,電視上開始有MTV音樂台,是一個大量影像化影響著我們的年代,文化流行的典範轉移已從西區到了東區。記得我當時念北投復興高中,那時在蓋捷運,是臺北交通黑暗期,但還是喜歡跟同學約在東區ATT的電視牆。

以前舒國治在信義路旁常逛的舊書店,現在搬到公館附近。
以前舒國治在信義路旁常逛的舊書店,現在搬到公館附近。

:那60、70年代流行音樂的情況是?

:會聽搖滾樂,因為音樂是瀰漫在空氣中的,中華商場的唱片行都把聲音開的很大,只要經過都會聽到。攝影家張照堂曾參與第一屆搖滾大餐,因為我世新的同學很喜歡搖滾樂,選了自己認為最好的曲子,放的時候為有影像效果,就找張照堂來播影片。他那時在中視新聞部,會拍點街頭的東西,像有個人收破爛,腳踏車載了很多東西很有感覺,把這些剪成片段,來配巴布狄倫的音樂,那時都叫做熱門音樂。大家會去買翻版唱片,是把美國排行榜上這些曲子湊起來,叫做學生之音,大家為了抓住時代的氣息,覺得那些音樂是跟自己靈魂合拍的。不像看藝術電影必須特別挖掘,就瀰漫在空氣中。

除非是要專心唸書的,否則幾乎都聽。其實當時的青年也分幾種,有專心讀書將來要做大事,事實上後來是做大官,那怕也會聽到一點,但不會花力氣。一般來說,年輕人的養成,跟玩過什麼蠻有關係的。有時候一些支流,有可能變成後來社會上的主流。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講到滾石的段氏兄弟辦音樂雜誌。那時候的文青游藝,還保留一種手工業的感覺。對我這一代來說,他們就像一段傳奇,在一種特殊時空下的確可以去闖一闖,闖出名堂。

感覺在60、70年代沒那麼服膺在商業機制之下,有些東西會從石頭裏頭蹦出來。在我這個時代全球商業運作有個最好的例子,就是國中時第一家麥當勞進入臺灣,父親還帶全家去吃薯條,有種朝聖的感覺。像電影、音樂也是,國中小虎隊很紅,開始有一套仿日系偶像經紀操作模式,大家都會唱青蘋果樂園。我就會去跟我姊姊和她的朋友聽英國團Tears for Fears、杜蘭杜蘭,排隊去買金馬影展的票,看奇士勞斯基的《十戒》。

像60、70年代還包括考大學升學率非常低,可能也造就一大批沒有循著體制進入窄門的人,反而搞了一些東西,臺灣後來講所謂的文化產業,根柢基本上都是舒哥同一代人創造出來的。

:就像矽谷工程師在車庫創業的傳奇。

:包括舒哥在書中隨意寫到的名字,後來變成了導演、大老闆⋯⋯當時都是玩在一起,很多東西都是玩出來的,會有一種心嚮往之。有點像伍迪艾倫拍《午夜.巴黎》,想要回到海明威書中巴黎流動的饗宴,向那個時代致敬。另外,我印象很深,你講那個時代會有穿透明絲質衣服的人,就跟穿唐裝的一批人完全不一樣。

:日本山口組可能就是那類衣服的開創者,另外當時有一種是穿香港衫,當時可能整個南洋都是那樣穿。

:香港衫長什麼樣子?

:花花的短袖,源頭是南島波里尼西亞。為什麼會突然出現?是因為打過二次大戰,太平洋的風土被大家看見。像冷硬派小說的偵探,到了酒吧以前喝冷地的威士忌,現在會點一杯鳳梨味的Mai Tai,上面插一把小雨傘,以前他不來這套,這都有時代的淵源。

香港衫或絲質襯衫到了70年代,外省也穿,因為70年代本省與外省開始融合,跟社會繁榮有關。剛開始還是有點芥蒂,不只是二二八,自然文化、生活語言不一樣,本來就會有點不信任。後來外省人打麻將都學本省,省去囉哩囉唆的規矩,覺得到了一個快速、新的小島,直接用臺灣式的比較好。

這時臺灣慢慢浮現,把以前一點點地拋開。語言也是,從你幫我「弄」一下,到「用」一下,現在說「喬」一下,「用」與「喬」都是臺語的音。我還想寫一篇臺灣黑話40年來的變化,譬如「好菜」,我高中時才有。60年代末講「好驢」,這字很傳神;「好糗」得再晚一點,是先有音,才有字,70年代就很普遍了,現在沒有講,再來大家都就忘掉了。

:我這個年代是「好屌」。那時候MTV台有個孫大偉做的廣告,一個男人下體吊著一個東西。但是現在年輕人是說「好ㄎㄧㄤ」,還沒有對應的字。

我覺得整本書,最有感的一篇是你講自己為什麼沒有上班,因為爬不起來(笑)。你第一本書《理想的下午》,在我們這一代文青變成一種傳奇是竟然可以不上班,而且還講出來。因為父母從小給我們的教育就是考大學找個好工作,記得我在看過一部哈里遜福特演的《上班女郎》描寫一個女孩子,在紐約曼哈頓公司打雜,如何一步步往上爬,最後辦公室終於不再是在外面跟大家一起。

我當時對於身份地位、或是轉大人的想像,就是擁有一間隔起來的辦公室,這概念很早就植入。當我看到你寫到所謂的要有自由或說閒,才能去涵養書裡面的游藝,尤其是「游」這個字,有逍遙遊的感覺,在我成長過程從來沒有這樣想像和思考。後來想想我唸書念了很久,其實是藉此爭取自由的時光,我的抵抗一直到30幾歲,但是還是沒辦法做早上九點打卡的工作,所以去做記者。

「槍與玫瑰」是房慧真國高中很喜歡的重金屬搖滾樂團。
「槍與玫瑰」是房慧真國高中很喜歡的重金屬搖滾樂團。

:那是2007年寫的,很多讀者尤其大陸那邊,想像我不工作,家境一定很好,當然不是這樣。一個上班族從辦公室下樓,可能只要15分鐘,看看鴿子,然後蘋果咬一半,那樣短短的20分鐘也是他理想的下午。

為什麼我寫那文章,那是我不太成功,但是我得受得住窮,受得住寂寞。人生十年多重要,在我20歲時老師就說,全世界的大導演有個調查,拍片最厲害大部分是在45到55歲。假如不太成功,但也不能隨時亂改變。一般的思維是上這個班可以待在那個位階,越來越高,最後拿退休俸。但我要做的是這是我心裡頭要的,也同時拿到好處,這個主體性不能跑掉。

:看你的書,會覺得我們這一代文青的養成太窄化,變成經驗的匱乏者,寫些自己的感覺,退回一個內向世代。同樣是寫作者,大部分的前輩會說要下多少功夫去讀經典,反而很少談穿衣、吃飯、喝茶、生活,也不會提打麻將,但這些東西才是需要看出去的,我覺得從你這邊學到如何拉開距離和眼光,透視出去,畢竟冷難寫,熱好寫,會寫過頭,不自覺的重複自己。

:有哪一部電影,會讓你想到自己的60、70、80、90年代。

:只找一個很困難。60年代是法國片《男歡女愛》,有點流行又有點藝術的電影。70年代是金哈克曼演的美國片《霹靂神探》,當時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和影片。

:一種是當時很紅的《第六感生死戀》和《麻雀變鳳凰》,主題曲和女主角黛咪摩爾、茱利亞羅勃茲的形象很能代表80年代。

我自己的話就是大衛林區的《雙峰》,那時還是電視影集,太陽系居然可以租到。它的配樂也特別,電子音樂合成吉他,結尾都有個侏儒出來跳舞。而劇情的梗一開始就是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女啦啦隊長,被發現套在一個塑膠袋裡,臉白、嘴唇發青⋯⋯對我來說,這部與整個時代氣氛格格不入的影集,足以喚起我對80年代的記憶。

房慧真
作家,另一個名字是「運詩人」,寫散文,也寫人物報導,台大中文系博士班肄業,生於臺北,成長於70年代。居於城南,養貓,常以穴居動物之眼透視城市,看似冷眼旁觀,其實溫柔哀憫。著有散文集《單向街》、《小塵埃》、《河流》。

舒國治
散文家。1952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心思移至文學。70年代末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曾獲時報文學獎。80年代浪跡美國7年,返臺後,寫旅行、寫小吃,寫地方,但寫最多的是閒晃。以白話和文言語法交融成看似淡漠,實則充滿張力的舒式文體,廣受兩岸三地讀者喜愛。著有《門外漢的京都》、《理想的下午》、《台北游藝》。

撰文/駱亭伶    攝影/韓承燁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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