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專文:長假─那一年,父親的故事就此落幕

2015-11-2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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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這樣的測量有多麼浮動不穩定,而且常常是錯誤的。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必然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有著平凡的願望,希望戰爭結束、平安回家,還有成家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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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他想到要成為一個父親時,比其他人晚了二三十年。

第一次的婚姻,被大時代沖散。第二次婚姻,他無法跨越族群或教養的隔閡。第三次婚姻,他終於有了一個孩子。如此一來,他的人生才不算是繳了白卷。

「家」對父親而言,很可能是複數的概念。一個是新的,一個是舊的。一個是現代性的核心家庭,另一個是農村社會的古老家族。當他離開田地,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間,他所呼吸到的,很可能是王朝崩解之後,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氣。

從此,他不曾再拿起鋤頭和鐮刀,在海上展開全新的生活。

那時他才二十一歲,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必須比那些在舊大陸已掌握權勢的人更快找到自己在現實的位置。父親毫不留戀,獨立於眷村和國宅之外,和建設公司交涉,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

這個穿上西裝的賭徒,在青年時代就贏得了一間自己的房子。

也許他還太過年輕,不願意像其他比較老的人那樣承認對現實失望,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跟他們一樣。就算他失望了,他也輕描淡寫。

他一直都是那個不服輸的少年,因為他的青春從二十一歲才開始,自此不曾改變。即使中風多年,他都不曾講過想死,儘管他的求生意志正在黯淡,他就像他這幾十年做的一樣,不說。

不說是他唯一的抵抗。

硬漢從不說自己的事,硬漢的孩子也都懂得不問的溫柔。

等我要拔管的時候,那管子和針尖輕易地像是從液體中拿出來,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可是他已經盡責維持心臟的跳動,因為他的胸口都是燒焦的痕跡。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不痛、不怕,心無罣礙,無所恐怖。

禮儀師替他蓋上金黃色的誦經被,打開袖珍型念佛機,經文不斷地從揚聲器流淌而出,不知道是誰推著父親的床頭,忽然間整個加護病房動了起來,只要是病床所到之處,全都刷─刷─刷刷拉起綠色的簾幕。

父親的故事落幕了。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作者為台灣新銳小說家,著有《少女忽必烈》(印刻文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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