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專文:長假─那一年,父親的故事就此落幕

2015-11-2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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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父親再也搬不動任何垃圾,甚至也無法舉起他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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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室內瀰漫著食糜的甜膩氣味,他躺在跟別人一樣的鐵床上,跟別人理了一樣的平頭。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白髮。

雖然我認識父親時他已經是個老人,但沒想到他還可以更老。

他的頭髮由灰色褪至銀白,在父親病倒以前,我從來沒看過他的白髮,因為他總是在浴室裡擺上染髮劑和細細的尺梳,對著鏡子,一點一點,把髮根染黑。出門以前,還要用髮油抹上稀疏的頭髮,維持旁分的造型。

現在打開廁所,髮油那種刺鼻的氣味不見了。

沒人會替他染黑頭髮,家裡還剩好幾罐沒開過的紅花油。

這樣一個在意儀容的男人,靜靜躺在安養院的床上。

每次見他,他都問現在幾點了,好像這是一個固定的問候,比吃飯還重要。

「現在幾點了?」

「六點。」

「是早上還是晚上?」

「晚上。」

母親把這個回答的機會給我,讓我跟他說兩句話也好。

雖然他床頭擺著一個從家裡帶來的時鐘,就跟我們以前住院的時候一樣。

但他似乎連放在他床頭的時鐘都無法轉頭看見了。─那是安養院裡面唯一一個屬於他的東西。他的西裝、領帶都不能帶來,也都用不上了。假牙放在床頭,但每天從喉嚨灌食沒有戴假牙的必要,不知道哪天開始連他的假牙都消失了。當然他撿的那些家具雜物都不能帶來,有空的時候我們就一天丟一點,一天丟一點。

父親和來看他的人關於時間的對話通常到此為止。

這時他會微微轉頭,看向白色的牆壁。

表示談話已經結束。

然後我就回家。

但他如果繼續說話,老實說我也聽不太懂。

話語從那凹陷的嘴,咿咿嗚嗚,我必須透過母親的翻譯,才能知道他在問些什麼。某次他問了一個從未問過的問題,我不懂,母親也不懂,我們猜了很久,結果是─「讀書讀得好不好?」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更具體地說是PR99的好,但父親可能不懂,就是一百人取一人的意思。

作者父親的身影,如今只留在斑駁的相片裡。(作者提供)
作者父親的身影,如今只留在斑駁的相片裡。(作者提供)

後來他終於搞清楚我考上大學,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跟他溝通,他竟然下了一個勞師動眾的決定─要去郵局領錢給我,他要親手簽下提款單,當然是我填數字他簽名,因為他的手一直抖,沒辦法把數字填進格子裡面。

早知道應該留下那張提款單不去領錢才對。

後來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大概忘了我已經考上大學,我說很好。

這時候他連瞳孔都變成銀色的了。

我看見眼前這個枯瘦的老人,一路從老家福建退守到三和夜市,從店鋪退守到家裡,最後撤退進自己的身體。

他從來不說自己吃過什麼苦,也沒有告訴他的孩子關於他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還有他怎麼學會做餅。

父親的緘默使我無法想像他的身世,重建他所參與的戰役、硝煙的氣息,還有他身為一個人的處境。我能做的僅僅是,像母親說的「就看看人家怎麼寫吧」,在更廣大的歷史之中定位父親所在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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