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專文:長假─那一年,父親的故事就此落幕

2015-11-2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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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的福建榮民爸爸和印尼華僑媽媽。(陳又津提供)

陳又津的福建榮民爸爸和印尼華僑媽媽。(陳又津提供)

十九歲那年,父親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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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父親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高血壓、重聽、頭髮稀疏、吐痰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音、上完廁所不沖水、假牙泡在漱口杯裡、每天用一些來路不明的藥酒擦腳……父親身上常常發出一種混合了紅花油、髮油和藥酒的氣味。這十九年間,他多次進出病房又安然歸來,正以為他會一直頑強地繼續下去,沒想到這次他真的離開了。

那年夏天,他放了一個長長的暑假。因為他碰上了農曆七月,後面又是閏七月,天天都有他生前捨不得開的冷氣可吹。─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長的假期。

父親又生病了。

這次不是痛風、不是車禍,他倒在自己的床下。

一早看到他頭下腳上的姿勢有點不太對勁,連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因為我的國語對方比較能夠聽懂。之前有過叫車的經驗,知道不能急,他會一個一個問你問題,這樣才是最快的方式。不要哭訴你受到怎樣的驚嚇,把話講清楚,最重要的是地址,你現在人在哪裡,否則車子無法開來。

救護人員說,這是中風。

當父親從加護病房被推進開刀房,醫生跟我說:「情況很危急,因為病患年紀大了,要裝心導管有一定的風險,需要直系親屬簽署手術同意書。」

這不是平常在電視劇聽到的台詞嗎,竟然從醫師口中一字不差聽到,有點奇妙的感覺。我很認真地看切結書,雖然每個字都懂,但實際能做到的只有檢查錯字的程度,總不能讓醫師這樣站著一直等我吧,但也不能簽太快,那樣好像有點隨便。然後我把簽好的同意書交給護士。同時了解一些本來就知道的事:

父親在這世上的直系親屬,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

在這塊土地之上,我們這個家族尚且沒有親人埋在這裡。

不知不覺之間,父親已經七十二歲了。

母親和我坐在外面等,醫院很安靜,開刀的時間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我只記得加護病房很專業,就算在醫院混了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床頭有這麼多儀器,它們發出的聲音像協奏曲此起彼落。

裝好了心臟導管,父親很快地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辦理出院手續。

父親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健康,他開始走路,握筆寫出來的字跡讓人看不出來他曾經是中風的人。他繼續從街口撿垃圾回家,但身邊沒有野狗的身影。他回到家裡,一樣很少對這個世界發表意見或抱怨,只是多了一些時間看電視。他早起看華視的平劇,皮黃腔拉長的音調也許可以讓他回到以前的時代。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住院丟掉的垃圾,又漸漸地多了起來。

這老人終究還是垮了。

他第二次中風送進醫院,急診室、加護病房、開刀房、普通病房,當病房也不能繼續住下去了,我們只好把父親移往安養院。

這次父親再也搬不動任何垃圾,甚至也無法舉起他自己的手。

他住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室內瀰漫著食糜的甜膩氣味,他躺在跟別人一樣的鐵床上,跟別人理了一樣的平頭。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白髮。

雖然我認識父親時他已經是個老人,但沒想到他還可以更老。

他的頭髮由灰色褪至銀白,在父親病倒以前,我從來沒看過他的白髮,因為他總是在浴室裡擺上染髮劑和細細的尺梳,對著鏡子,一點一點,把髮根染黑。出門以前,還要用髮油抹上稀疏的頭髮,維持旁分的造型。

現在打開廁所,髮油那種刺鼻的氣味不見了。

沒人會替他染黑頭髮,家裡還剩好幾罐沒開過的紅花油。

這樣一個在意儀容的男人,靜靜躺在安養院的床上。

每次見他,他都問現在幾點了,好像這是一個固定的問候,比吃飯還重要。

「現在幾點了?」

「六點。」

「是早上還是晚上?」

「晚上。」

母親把這個回答的機會給我,讓我跟他說兩句話也好。

雖然他床頭擺著一個從家裡帶來的時鐘,就跟我們以前住院的時候一樣。

但他似乎連放在他床頭的時鐘都無法轉頭看見了。─那是安養院裡面唯一一個屬於他的東西。他的西裝、領帶都不能帶來,也都用不上了。假牙放在床頭,但每天從喉嚨灌食沒有戴假牙的必要,不知道哪天開始連他的假牙都消失了。當然他撿的那些家具雜物都不能帶來,有空的時候我們就一天丟一點,一天丟一點。

父親和來看他的人關於時間的對話通常到此為止。

這時他會微微轉頭,看向白色的牆壁。

表示談話已經結束。

然後我就回家。

但他如果繼續說話,老實說我也聽不太懂。

話語從那凹陷的嘴,咿咿嗚嗚,我必須透過母親的翻譯,才能知道他在問些什麼。某次他問了一個從未問過的問題,我不懂,母親也不懂,我們猜了很久,結果是─「讀書讀得好不好?」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更具體地說是PR99的好,但父親可能不懂,就是一百人取一人的意思。

作者父親的身影,如今只留在斑駁的相片裡。(作者提供)
作者父親的身影,如今只留在斑駁的相片裡。(作者提供)

後來他終於搞清楚我考上大學,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跟他溝通,他竟然下了一個勞師動眾的決定─要去郵局領錢給我,他要親手簽下提款單,當然是我填數字他簽名,因為他的手一直抖,沒辦法把數字填進格子裡面。

早知道應該留下那張提款單不去領錢才對。

後來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大概忘了我已經考上大學,我說很好。

這時候他連瞳孔都變成銀色的了。

我看見眼前這個枯瘦的老人,一路從老家福建退守到三和夜市,從店鋪退守到家裡,最後撤退進自己的身體。

他從來不說自己吃過什麼苦,也沒有告訴他的孩子關於他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還有他怎麼學會做餅。

父親的緘默使我無法想像他的身世,重建他所參與的戰役、硝煙的氣息,還有他身為一個人的處境。我能做的僅僅是,像母親說的「就看看人家怎麼寫吧」,在更廣大的歷史之中定位父親所在的座標。

無論這樣的測量有多麼浮動不穩定,而且常常是錯誤的。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必然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有著平凡的願望,希望戰爭結束、平安回家,還有成家立業。

只是當他想到要成為一個父親時,比其他人晚了二三十年。

第一次的婚姻,被大時代沖散。第二次婚姻,他無法跨越族群或教養的隔閡。第三次婚姻,他終於有了一個孩子。如此一來,他的人生才不算是繳了白卷。

「家」對父親而言,很可能是複數的概念。一個是新的,一個是舊的。一個是現代性的核心家庭,另一個是農村社會的古老家族。當他離開田地,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間,他所呼吸到的,很可能是王朝崩解之後,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氣。

從此,他不曾再拿起鋤頭和鐮刀,在海上展開全新的生活。

那時他才二十一歲,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必須比那些在舊大陸已掌握權勢的人更快找到自己在現實的位置。父親毫不留戀,獨立於眷村和國宅之外,和建設公司交涉,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

這個穿上西裝的賭徒,在青年時代就贏得了一間自己的房子。

也許他還太過年輕,不願意像其他比較老的人那樣承認對現實失望,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跟他們一樣。就算他失望了,他也輕描淡寫。

他一直都是那個不服輸的少年,因為他的青春從二十一歲才開始,自此不曾改變。即使中風多年,他都不曾講過想死,儘管他的求生意志正在黯淡,他就像他這幾十年做的一樣,不說。

不說是他唯一的抵抗。

硬漢從不說自己的事,硬漢的孩子也都懂得不問的溫柔。

等我要拔管的時候,那管子和針尖輕易地像是從液體中拿出來,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可是他已經盡責維持心臟的跳動,因為他的胸口都是燒焦的痕跡。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不痛、不怕,心無罣礙,無所恐怖。

禮儀師替他蓋上金黃色的誦經被,打開袖珍型念佛機,經文不斷地從揚聲器流淌而出,不知道是誰推著父親的床頭,忽然間整個加護病房動了起來,只要是病床所到之處,全都刷─刷─刷刷拉起綠色的簾幕。

父親的故事落幕了。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新銳小說家陳又津和她的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作者為台灣新銳小說家,著有《少女忽必烈》(印刻文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準台北人》(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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