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空間的歷史追憶─長安東羅馬因緣路

2015-10-15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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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里士西餐廳有四十多年歷史。(陳士傑/取自亞里士西餐廳臉書)

亞里士西餐廳有四十多年歷史。(陳士傑/取自亞里士西餐廳臉書)

初來台北時,沿襲在宜蘭老家的陋習,常不安於室,喜歡在城市的空間與動線穿梭,到處閒逛,溜溜去,的確,牛牽到台北還是牛。我在這座大城市的經驗始於後火車站的街道巷弄之間,原因是剛來時,在重慶北路三段親戚家住了幾個月,沒事就在大龍峒、大稻埕,以及後火車站浪蕩。那時候一般台北人說的後火車站,還常用日文漢字「後驛」的台語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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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我從宜蘭坐火車來台北,多走「後驛」出口,承德路、華陰街、太原路、或長安西路、南京西路、重慶北路,較少走塔城街、鄭州路。從長安西路一路走下去,過中山北路就會接上長安東路,除了台北市政府(今當代藝術館)的日式建築氣勢雄偉,兩邊大多是格局不大的老式建築物。長安西路靠近中山北路有個中山市場,附近天橋下的客家小館非常有名,我大概兩、三個星期就會跟同學、朋友來光顧。

經常在長安東西路遊走的年代,我聽了許多故事,其中一件與霧峰林獻堂家族有關。林家下厝曾到中國參加抗戰的林正亨在未入獄、被槍決前,於長安西路開了一家叫「建成行」的皮鞋店,也曾聽聞長安東路一段十八號是以前蔣經國的官邸,原為華南銀行董事長宿舍,如今已改建商業大樓了。

最初走過林森北路∕新生北路之間的長安東路一段,並沒注意一棟四層樓建築。若干年後這棟大樓是我常來的青春新樂園。到羅馬大樓的原始動機是找菊仔,在這裡自然而然認識了容貌清純的小翠,她在羅馬賓館櫃檯服務,講話輕聲細語,卻很健談,沒經過特別介紹,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爾後有什麼吃喝玩樂,這位嘉義女孩都會軋上一腳。我研究所的畢業典禮,家人沒來(我沒請),小翠、菊仔跟兩位世新女同學千里迢迢到陽明山「慶祝」我畢業,當兵受軍官教育訓練,小翠、菊仔也特別來軍營「勞軍」。

羅馬大樓斜對面的長安東路一段二十七號地下一樓的亞里士西餐廳,內裝擺設很高雅,從幽暗的樓梯走到地下室,豁然開朗,暈黃的光線配上絕佳的音響,吸引不少貴婦、雅痞。在封閉、苦澀的年代,我即使身上沒什麼錢,也喜歡來這裡點杯咖啡,讓腦筋五彩繽紛、思緒海闊天空。直到有一天與陳君邂逅,之後來亞里士的氣味與消費就不一樣了。

一九七二年某一個仲秋的下午,忘了是從台北坐火車到蘇澳,還是從蘇澳坐火車來台北,兩人座位相近?還是我們之中一人在巡車廂?總而言之,在北宜鐵路的快車上碰到已經十幾年不見的小學同班同學陳君。陳君老家在北方澳,但家族在南方澳有房子和事業,父親曾任蘇澳區漁會理事長和宜蘭縣議員,算是地方頭人。當時北方澳還未劃為軍港,民眾可以從海、陸兩路自由進出,我記得唸國小五年級時的某一天,跟著陳君從南方澳走到蘇澳海邊小路,再拐往北方澳。這條路相當漫長,我們邊走邊聊,偶爾停下腳步,攀岩而上,摘取山壁上的野百合,雖然是囝仔腳,感覺一下子就到北方澳了。

陳君初中跟我不同學校,我唸蘇澳,他唸羅東,高中時我唸宜蘭高中,他唸蘇澳水產學校。當年的蘇水被認為是別的學校進不了才來唸的,但陳君顯然不一樣,他家有幾艘漁船,還有罐頭製造工廠,本人對海洋生態、魚類又有興趣,父親還當家長會會長,在蘇水如魚得水。後來我才知道,他原有機會保送基隆的省立海洋學院(今國立海洋大學),不知怎麼搞的,畢業那年蘇水保送海洋學院的名額不見了,陳君也失去了升大學的機會。離開校門之後,在父親安排下跟台北一位進口機器零件生意的美國商人做事,工作輕鬆,待遇不錯,很得老闆的器重,常派他出差洽談業務,這麼好康的職業難怪他服完兵役後,繼續在這家公司上班。

我跟陳君小學畢業之後就未曾謀面,卻在呼呼碰碰行進中的封閉車廂不期而遇,他長相沒怎麼變,一眼可以認出,倒是印象中瘦小的體態變得結實了,我們都很高興,相互留下聯絡地址、電話。我後來愈想愈覺得這次北宜鐵路車廂重逢,不是普通的巧遇,而是多少改變我們──特別是陳君命運的一次巧合,我多了一個老來「伴」,他則因此結了良緣,成就了一個美滿的家庭。

那次見面過沒多久,陳君邀我吃飯閒聊,我們約在亞里士餐廳,餐後信步走到羅馬大樓,看看菊仔與小翠。這天菊仔不在,小翠則有班,大家就聊開了。陳君人很古意、羞澀,小翠也屬於小家璧玉,但而後我跟小翠、陳君任何一位相約,另外一位會「順便」參加,一起吃飯、看電影,當然也常去亞里士。

成就一段因緣的老牌西餐廳。(楊于萱/取自亞里士西餐廳臉書)
成就一段因緣的老牌西餐廳。(楊于萱/取自亞里士西餐廳臉書)

起初我還笨笨的,看不出來郎有情、妹有意,後知後覺中當了許久的電燈泡還不自知。不過,倒發覺他們愈看愈像,都有一雙瞇瞇眼,總是滿面笑容,當然小翠漂亮多了,但整體看起來就是夫妻臉,很速配。他們「私」通多時,但兩人都害羞,怕被講閒話,所以約會喜歡找我湊一腳,有我在,他們很自然、開心,可以大大方方出現在任何地方,我這個電燈泡也只好把自己當作製造浪漫氣氛的五彩燈光了。

他們從認識、談戀愛到結婚生子,過程非常順利,毫無波折,從故事性、戲劇性來看,一點都不好玩。不過,也寧可他們沒有梁祝、孔雀東南飛、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悲情,能平平靜靜鍾愛一生。他們生了一雙子女,都很優秀,也有很好的職業。陳君看女兒看得很緊,幾乎是個「女」寶。女兒去英國、日本留學,他每隔一、兩週就飛去看女兒,每天晚上還要隔洋視訊,我常取笑他有戀女情結,以後女兒結婚,老丈人也要一起嫁過去。這幾年,陳君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對女兒不再緊迫盯人,原來漂亮、畏怯的女兒也獨立多了,夫妻倆經常出國旅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陳君與小翠的結合真是因緣具足,否則,我怎麼會碰上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他又怎麼想跟我相聚,並隨我到羅馬大樓,而漂亮的小翠,當時對她有意思的男生不在少數,她如何慧眼識英雄,鍾情於陳君?足見當年的羅馬大樓在政治肅殺的氛圍中,仍有浪漫的想像空間,那時的菊仔也喜歡為人牽紅線,頗有職業媒婆的水準,代表作是把冬瓜山姑娘惠涼「牽」給小學老師的兒子王君。菊仔後來「牽」的線都是關切「台灣前途」的有緣人,對於男女情愛,不彈此調久矣!

陳君、小翠定情的亞里士迄今屹立不搖,看餐廳簡介,方知它有五十年歷史,推算一下,我經常來的時候,亞里士方才開業不久囉。當年到亞里士吃飯、喝咖啡,經常是陳君搶著付錢,這也難怪,一般人薪資不過幾千塊,陳君已領兩萬多的高薪,在老同學、新戀人前慷慨付帳,也是應該!

陳君夫婦與王君夫婦早已結為好友,現在羅東的帝寶比鄰而居,過往甚密。追根究柢,皆是長安東路一段的羅馬大樓與菊仔,成就了人世間的好姻緣。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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