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慢往往只是時間速度的相對概念,而且,快慢在我們心裡常常是該快的時候慢,該慢一點時,又快得跟甚麼似的。
今年第十四號颱風蘇迪勒以穩定步伐快速直襲台灣。近岸前來個上飄從北花蓮登陸,上岸後路徑急速下墜從雲林出海。島上一夜狂風暴雨。
颱風來襲前一天,工作位置在雲林,中午時趕忙以高鐵速度北上,打算趕上因海陸颱風警報隨時可能停駛的東幹線鐵路。途中稍有頓顛,趕到台北火車站,颱風前開往花蓮的最後一班列車,趕甚麼似的,已匆匆離開月台。
回花蓮與家裡共渡這場風雨的心願,這下是掛在半途了。仰望閃著「停駛」紅字的時刻表螢幕好一陣子,歸心似箭的心,確定是擱淺了。
退了票,詢問櫃台,可能甚麼時候恢復通車?
想也知道,可能、也許、大約、差不多、看情況 … 想也知道,航海最常用的不確定語辭,此時此刻將大量出現在颱風期間的路況查詢回應中。
確定的是:確定隔天八月八日父親節中午十二點以前北迴線停駛。隨後,再確定,父親節當日十八點以前東西列車全面停駛。然後然後,再次確定,鐵路號誌及設備因風災受損嚴重,整個父親節結束當天二十四小時前列車全面停駛。
確定的是繼續等待,不確定的是不知何時恢復通車。
擱淺的兩個夜裡,盯看颱風風雨從窗戶右側颳向左側,窗外每棟樓都在一襲襲颳拂的風雨中慘澹埋首,真像洶洶白濤中低頭堅持的一座座岸礁。一直看到風雨回南,風雨從窗口左側颳回右側。漫長的兩個黑夜後的第二個清晨,終於聽見鄰近鐵軌喀啦喀啦傳來暢快的疏通聲。擱淺的魚終於等到漲潮,我的心天亮不久就匆匆搭上返家列車。
天色仍悲沉陰晦,噹噹平交道噹噹警慎落寞的響著風雨尾聲,窗口經過的每棵樹,都好像被拔起來摔一摔又種回去般的倦怠疲憊。鐵道邊的老屋子都像是被掀刮了層皮,週邊所有路徑通道全舖滿摔爛的樹枝和綠葉,大王都成了禿頭椰子,香蕉樹殘柳般敗得最是徹底。
列車停在讓宜蘭人欣喜望見家鄉海上地標的龜山火車站,海上竟然不見龜山。海面還在生氣,濁浪矇矓,水氣蒙蔽了龜山視野。
這颱風果然後勁十足,裙頭已翻山離島,裙襬還在東部海域掀風弄浪。
風災後,海域復原通常比陸域緩慢許多。想想,那動盪過的一大池子水,好比反覆波湧的深沉悲傷,不像陸地上的剎車痕,也許激烈刺耳,但短短一段便完全止住了。
災後第二天,帶營隊活動學員走鳥踏石漁村公園、花蓮漁港和奇萊鼻海岸。
漁村公園裡原本茂密的樹林,斷指的、斷掌的、斷胳臂的,紛亂掉落一地,處處是草樹腐敗的澀腥味。漁港倚著堤防的道路,路基下陷,兩端拉起了封鎖線,禁止人車進入。奇萊鼻海階地,整段掏空內蝕,仿如激烈戰火後的斷垣殘壁。
災後第三天,浪幅驟降,海況大致恢復,帶學員航行出海。船隻離了港,往外望去,承受河川濁水的青混色沿岸流直迫天際,海面除了草屑、枝椏、漂流木外,海面漂浮垃圾比平日暴增數倍。洗過陸地的髒汙廢水和穢物,海洋無可拒絕,完全承接承受。
我心想,也許就是這樣,承受多的,復原速度自然較為緩慢。
陸地上的災情,工程車、垃圾車很快就來搶修或清理,海面漂浮的這些風災後的廢穢殘遺,沒人搭理,海洋恐怕得自行善後。
災後第五天清晨,再度出航,前幾日退到外海的黑潮回來了,乾淨的深色海水清創滋養般回到沿海,回到舷邊,漂浮物少了許多,有些藉湧岸浪濤還回陸地,也些讓海流攜著遠離沿岸受災海域。
順著海流,船隻往北繞航了一個鐘頭,沒看見你們身影。
回來了嗎?你們避難回來了嗎?你們還願意回來嗎?
唯有你們回來,遼闊的海洋才有生機,曠廣的海面才有立體感,浩漾漾的海洋才算災後復原。
瞭望台上一聲驚呼,十點鐘方位,你們躍出水花。
是一群熱帶斑海豚。
你們顯然不顧船隻接近的意圖,一段距離外,顧自零散著飛躍前進。許多年與你們相處,明白你們今日這般行為,過去不曾見過。
因為風災?因為抱怨陸地沖下來太多漂浮垃圾?還是因為忙著圍捕早餐?或是因為許多許多陸地思惟無法觸及的深沉?
瞭望台上驚呼又起,兩點鐘方位,另一艘賞鯨船船邊出現兩種海豚混群。
是花紋海豚和弗氏海豚混合的群體。
花紋海豚沉穩如故,鐮刀狀尖突背鰭穩穩隨著弗氏海豚的蹤影迴擺。但弗氏海豚們的行為明顯不同。不同於過去的害羞、匆躁,大群體水面敲鑼打鼓驟起暴落,今天的弗氏海豚群個體不多,行止悠緩,幾分大方,好幾次近在舷邊像是有話要說。
颱風浪游累了嗎?好不容易靜下來的海洋讓你們想要好好憩息?
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我們很快就要離開,只要你們願意回來,表示海洋已經從這場風災中完全復原。
一週過了,兩週過了,岸上殘枝敗葉大致都已清理乾淨,但那港堤邊下陷的路基仍然拉著封鎖線禁止人車進入,奇萊鼻海階深刻傷痕似的掏空崩塌,仍然觸目驚心不知所措的癱在那兒。
恍然明白了,海洋褓覆著島,承受著島,那廣浩的包容與復原能力,陸地將永遠無法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