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國專文:敵人的櫻花(選摘)

2015-08-10 05:40

? 人氣

對於拜訪羅家,秋子似乎比我更為期待,她在一間攝影教室聽過他義務輔導的課程,我們能被邀請到這幢首富般的古宅裡,憑藉的也是這個榮幸的因緣。秋子不見得處處討人喜歡,但她對於學習某項事物頗有獨特的堅持,好比還是生手的這一門攝影,她在專家面前可以快樂得像個孩子,上課時眼睛是發亮的,根本沒想過那幽深的鏡頭有時看不到人生的難題。我想大約就因為她有這樣的純粹,羅毅明才把她當成女兒看待吧,否則這種富豪之地,我不相信有人可以隨便走進來。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不僅是秋子樂衷於這樣的受教,我也因為擔憂自己太過疏淺而盡量樂在其中。只要聽到羅經理又來一聲熱情的邀約,再怎麼難以脫身,我總有辦法遠從台北縣境的工區趕回台中,然後載著她往海口方向奔馳。一路上我們在風中興奮吶喊,嗓子大過了摩托車的引擎聲,秋子的雙手環抱著我的腰際,我們在急速倒退的風中憑著新婚的愛情勇猛地穿行。

秋子習慣坐在客廳左側電話旁的位子,右邊則是羅毅明的單人沙發椅,他們不時對著相冊裡的照片比手畫腳,氣氛熱絡得恍如鍋子裡煎著兩條魚。羅毅明甚且喜歡暢談多年前初學攝影的趣事,也把他的得意作品鋪排出來,桌上簡直就像個小型攝影展,旁邊的報紙、煙灰缸全都掃到空位上,就像我有時也甘願坐在較為冷落的空位上那樣。

他對秋子的指導毫不吝惜,除了解說攝影的概念與技巧,也頻頻拿著底片對映著玻璃上的光,儼然一位慈祥的長者站在明亮的窗邊。他對著光說話,如同進行一場醉心的演講,頭髮有些斑白,沉浸在那專業的教誨中顯得非常動人。

至於我,那時的我,對於攝影這種需要熱情才談得出名堂的藝術,只能像個門外漢四處瀏覽著。房子真大,比任何一個夢境還要寬廣。日式建築散發著官舍般的氣息,老木頭的幽香時時飄來鼻心,我不知道一般人怎麼看待這種境界,或許會生出一種絕望之感吧,會對自己的無能充滿著羞愧吧?我倒是不會,小小的嫉妒當然有,卻被自己的想像力安撫了,那時的我還不到四十歲,倘若他停下來等我,我至少還有二十年的歲月可以用來趕上他。

我一邊胡亂想像,一邊等著好學的秋子。她提出的問題有時非常古怪,譬如說暗房,進去暗房的時候要穿深色的衣服嗎?譬如說黑白照片,萬一剛好拍到五色鳥,哇,那怎麼辦?秋子的好學洩漏了很多弱點,然而這些弱點卻也是她的天真,就像她短髮下的清純,臉是乾淨的一張紙,眉頭微微皺起來時,就像不小心沾到了大人世界裡的塵埃。

但我喜歡這樣的秋子,小小的愚笨總比聰明好,隨時還有機會接受他人的啟蒙,不像聰明的腦袋已經停滯在自我的算計中。何況她不笨,應該說略有一股傻氣,這種特質反而使我愛她,因為我已經沒有這種純真了,她剛好可以照亮我的陰影,減輕生命中某種特別沈重的東西。

也就是說,我不能沒有秋子,我看見她的微笑才能感到幸福,看見她被讚美就像我自己也沾光得寵那般。她雙手捧著夏天的熱茶,靜靜地聽著老師說話,眼睛眨呀眨,臉上暈著欣喜的光,時時放下杯子拿起她的筆記說:「老師慢慢說呀,讓我寫完整一點。」

我相信羅毅明也被她打動了。他雖有雍容氣度,卻也有著拘謹的一面,開心起來時文文地笑著,牙齒含在嘴裡,喜悅之情悄悄湧在沙啞的喉間。那第一次的見面,時間來到中午,他熱情地留我們吃飯,我和秋子互看一眼,知道他一個人獨居而作罷。倘若一切就在那天結束,留下來的印象將是個多麼令人懷念的瞬間。可惜沒多久我們又去造訪了,那時還不到花季,窗外那棵大櫻花仍然綠著滿樹的葉子,暗紫色的枝幹在微蔭的院子裡映著神祕的光。

秋子離開我的時候,櫻花還沒綻放,我們一起失去了那年春天。

甫獲得聯合文學百萬小說獎的作家王定國最新作品「背叛的櫻花」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印刻提供)
甫獲得聯合文學百萬小說獎的作家王定國最新作品「敵人的櫻花」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印刻提供)

*作者為知名作家。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8月號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