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盟側寫聶隱娘(3):走閣道

2015-07-12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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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神宮夜景奇美。(圖片來源:kkday.com)

平安神宮夜景奇美。(圖片來源:kkday.com)

我們在與日方借景拍攝的接觸過程中,充分認識了日本人是個極有禮貌但也極不友善的民族,排外心很重。借景這檔事,對日本劇組易如反掌,對外國劇組難如登天,唯一的方法就是取得日方投資,故日本的資金對我們並非不重要,然而我們爭取日方投資的最大理由,仍是為了取得借景寺廟的拍攝權。(《刺客聶隱娘》全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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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方由松竹映畫公司投資,松竹映畫的製片山本一郎故而全程陪同,山本同時也是山田洋次導演的編劇,表面上有著日本人皆然的謙謙有禮,卻也是少數硬脾氣肯衝撞不退讓的日方人員,綽號昆蟲,據說是侯導看他長得像昆蟲便這麼喚他。侯導為人取綽號的才華遠遠不如他拍電影的才華,比如前松竹製片市山尚三,曾在《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等片擔任侯導的製片,因其姓氏市山的發音為Ichiyama,侯導索性音譯為「一隻野馬」。

 

聶隱娘日本版海報。
聶隱娘日本版海報。

何以借寺廟如此重要?實在是日本將唐代文化保存得太好,好到讓我們這些唐人的子孫汗顏,在先前的編劇會議上,阿城即道:「眼下要找唐代文化,只有往日本去。」立足京都的寺廟,很快就會有時空錯置感,真以為自己回到了唐代,而非在現代文明城市的包圍間。例如待了最久的大覺寺,深色原木的建材與同樣青黑的屋瓦,庭園植栽不是秀氣的小花小草,反倒扶疏如林,比起現下華人世界大紅大綠質感如塑膠玩具的廟宇(民族學出身的我,盡可能秉持公正看待各文化,卻仍極度受不了台灣的交趾陶剪黏藝術),才真正像是宗教場所,有肅穆、飛升之感。

除了打戲,我們在京都的寺廟幾乎只做一件事:走閣道。

閣道,顧名思義,是構造類似亭閣的廊道,更白話粗俗點的形容就是有加蓋的廊廡,多半架高在庭園花木之間,用作兩建築間交通的管道。要原木色有質感的閣道,要閣道外深邃沉綠的庭院,要兩者完美的搭配,我們別無選擇的只能求助於日本,方才有了這一趟外景。

幾個寺廟如大覺寺、東福寺、清涼寺,外加一個平安神宮,閣道各異,演員們形形色色來去,場景情境各不相同。冬天拍攝閣道可非樂事,閣道木地板大冰塊似的會凍傷人腳,也才會有侯導要買刷毛拖鞋分贈眾人禦寒。木地板不須細看,光憑腳丫子踩上去體會到的厚實感,便知鋪成的木料頗有厚度,似立體的木條而非薄薄木片,也只有如此才不會輕易因受潮或日曬而變形翹起,並在人腳經年累月的踩踏下打磨得光潔,看著竟有點熟悉,讓人想起外曾祖父家,苗栗銅鑼的重光診所,二樓的檜木地板正就是這模樣,侯導在那裡拍攝的《冬冬的假期》,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紅葉環繞下的東福寺通天橋。(吳燕玲攝/胖狗過生活)
紅葉環繞下的東福寺通天橋。(吳燕玲攝/胖狗過生活)

當然最出名的閣道是東福寺那條通天橋,我們拍攝時值深冬,橋外最負盛名的楓樹只有紅棕色空枝,不過也罷了,東福寺盛極的秋日楓紅搭不上那一日拍攝的氛圍,那場戲是小田季安領著乘坐步輦的嘉誠公主,聶鋒聶田氏夫婦護衛公主,並有大群女官與中軍,一群人縞素潔白,疾步過閣道往都事廳去,要發田緒之喪。那是場攝影師的技巧展演,至少是讓沒太多跟片經驗的我看得極過癮。只見賓哥與小姚各持攝影機,在縞素隊伍中穿梭拍攝,兩人自行決定鏡頭該如何捕捉、該捕捉誰,卻又全然不妨礙演員們的行進,古裝的演員與時裝的攝影師交錯如舞,好教旁人眼花瞭亂。

清涼寺的庭院的L行直角閣道,夜戲拍攝田季安出浴,這場戲讓人對張震敬佩有加。「水氣氤氳裡,不停步讓婢侍以緇棉布巾一披換一披的印乾身體,出屏風外,已穿上便衣,繫好襟帶,走閣廊,一路燭照進了胡姬寢處。」照眼便知這場戲的難度,婢女皆日本人,初時排演別說是披衣,連張震的腳步都追不上,一群人笑不可遏。可憐了張震,在零度左右的深夜裡打著赤膊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幾個take,為讓洗浴過後的效果更逼真,還得噴得一身水珠,卻見當事人氣定神閒半點不覺冷,反倒興致勃勃拉侯導討論這場戲的心得,舉凡「田季安在踏入閣道時,身上應該已披著一件緇衣,增加連貫感,不會讓婢女披衣的動作像是打踏入閣道才開始的(儘管真是這樣沒錯)。」又檢討道,如果有機會,緇衣的下襬應該做得更長些,如此「披上去以後能夠任其自然滑落,更瀟灑氣派」,也難怪張震心得一堆,這場戲對於塑造他所飾演的田季安的形象,太重要了,除了一再強調的氣派,更重要的是他的王者之氣,中唐藩鎮的節度使等同一國之君,田季安無疑是個跋扈君王,我們認為的跋扈是「不在乎」,這比傳統印象的殘暴還重要,田季安出浴走閣道,充分表現對婢女這類下人的「不在乎」,當她們是空氣,視之如無物,自然也不會體貼她們為自己披衣而稍有停步。

拍攝田季安出浴的清涼寺本堂(日本旅遊網)
拍攝田季安出浴的清涼寺本堂(日本旅遊網)

平安神宮水上的泰平閣,夜景極美,閣道在打燈下映照得朱紅輝煌,下方池水平靜無波,邃黑的水面映照閣道倒影,一模一樣的兩閣道上下相接成圓。那場閣道戲,與清涼寺是大不相同的風情,拍攝夜宴舞畢了退出的胡姬一干女子,就像幼稚園小學的遊藝會過後的小女生們,拾著掉落的珠翠,一路打打鬧鬧走過水上閣道。除了謝欣穎,其餘舞伎與掌燈的婢女都是日本人,依然是日本人的敬業,侯導要她們在這場戲笑鬧,她們便拚了命的往死裡笑,笑得東倒西歪走路不穩,太high了,讓我們都好奇想問問到底啥事可以樂成這樣,應該是有史以來最開心的一夥群眾演員了!

最有意思的則是大覺寺的那條矮小閣道。在日本街頭來個即興的人類學觀察,會發現日本人的整體身高提升是這一代人的事了,老一輩的日本人仍是矮,那些七旬八旬以上的日本老先生老太太,個頭矮得像是另一個人種,大覺寺閣道太矮的頂,正符合老日本人的身高,而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張震與阮經天小天,兩人休想站直了走路。偏偏那一場,是田季安去見田元氏,並無夫妻之情的兩人一番言語角力刺探後,田季安步出田元氏居所,在閣道上對夏靖明言,這是他要引元家與隱娘相爭的計謀。而張震彎腰駝背頭冠時不時撞上閣頂,還要狂言說我這是一石二鳥之計的模樣,逗得下頭的我們大樂。

「這就是田元氏的陰謀,故意把閣道蓋成這樣,要整她老公用的,告訴田季安,你來到我的地盤上,就別想要抬頭挺胸,連走路都不讓你好好的走!」侯導也還是老樣子,精通此類現場點評的功夫。

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作者為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團隊成員、台北文學獎年金計畫得獎人。本文選自作者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拍攝側錄》(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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