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動物園的歡迎群眾內，也加入了日本政界的菁英，包括東京市長與內閣官房長官二階堂進。紅毛猩猩美代子拉開了綵球，掉出來的布匾上寫著「歡迎大熊貓康康與蘭蘭」。背後的布簾打開，出現的便是兩頭看起來很好抱的明星動物。
1972年11月4日，這場大熊貓正式入園典禮過後沒過幾天，全日本民眾就得以親眼目睹這種動物。上野動物園的嶄新「熊貓門」前大排長龍，日文漢字的羅馬拼音叫作「Pandamon」，乍看之下就像是把英文裡的「panda」（熊貓）跟「pandemonium」（大騷動）組合起來，造出了新字「pandamonium」，畢竟現場人潮真的是一團亂。光是大熊貓預計要跟日本民眾初見面的第一天上午，就招來了將近兩萬人排隊，隊伍長度超過一公里。就算排到了隊伍最前頭，遊客也只能在大熊貓前停留幾秒鐘，不然就等著被後面催。這種「社交焦慮」的壓力之大，讓熊貓蘭蘭在三天後差點崩潰昏倒。在這之後，大熊貓的「接客時間」就適當地縮短了。
熊貓靠3特點成為中國外交王牌
在中國漫長的熊貓外交史上，東京上野動物園的康康與蘭蘭只是其中小小的篇章。早在一千多年前，唐朝就送過兩頭大熊貓給當時的日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則是在毛澤東當家時開始擁抱大熊貓作為尊榮不凡的首選外交工具。熊貓之所以能夠勝任外交工作，靠的是三樣法寶。首先，大熊貓顯然就等同於中國，因為你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熊貓，所以把大熊貓當成中國的活體名片肯定不會出錯。再者，熊貓的可愛無人能比，一顆心再怎麼冷冰冰，牠也有將之融化的本領。第三，你幾乎無法在中國以外看到這麼可愛的生物，所以大熊貓出了中國後格外搶手，堪稱動物園的金雞母。靠著這三樣特點，熊貓作為一份外交禮物可以說無往不利，沒有哪個國家不歡迎，悄悄地傳達中國的軟實力。
中華人民共和國早期的熊貓外交，特別瞄準美國與蘇聯這兩大強權，主要是中國也想躋身強國之列與兩國平起平坐。毛澤東送出的第一頭熊貓是1957年送給莫斯科動物園的平平，兩年後又追加了一隻安安。熊貓愛取疊字名顯然是中文的習慣，疊字代表幼小，代表可愛，就好像熊貓本身還不夠可愛似的。排在美蘇之後的是北韓，該國從1965到1980年間共收到了五頭熊貓。
在眾多禮物熊貓當中，最出名的莫過於1972年送給美國的那兩頭。那年二月，美國總統尼克森歷史性地出訪中國，之後華府便收到了玲玲與興興，而第一夫人派特．尼克森也在4月20日出席了新「熊貓屋」的啟用典禮。事實上，派特．尼克森正是這次熊貓贈禮的源頭。據說她在北京晚宴上正好坐在中國總理周恩來的對面，當她注意到桌上菸盒的熊貓圖案後，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動物有多可愛，希望請東道主送她幾隻。這則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我想真實性應該比較低），說的是第一夫人其實是在跟周恩來要根菸，但通譯翻錯了，結果菸沒要到，卻要到了兩頭熊貓。很多人不知道，但尼克森總統其實送了兩頭麝牛當作回禮。
尼克森總統應該不曾懷著討貓熊的心情去中國，但後來的其他人可就不好說了。對後來造訪中國的政治人物來說，熊貓的吸引力除了可愛，更重要的是象徵受到中國重視。收到熊貓，就代表在中國的眼裡，你跟美蘇等超級強權一樣重要。
影響國際情勢的熊貓外交
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在1972年9月訪中，那同樣也是一次歷史性的訪問。這兩國從二戰之後關係就不曾好過，此前日本在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策上始終跟在美國身後，但尼克森出訪北京徹底打破了這一點。尼克森也在1971年推出了所謂「尼克森震撼」（Nixon Shock）經濟政策，具體措施包括放棄美元的金本位制，加徵百分之十的進口附加費，這些都對出口導向的日本經濟構成了巨大挑戰。田中首相因此認為日本必須追求與中國的關係正常化。他此行的政治目標可見於之後的聯合聲明：聲明以雙邊關係正常化為前提，主要精神則是中國同意放棄向日本求償二戰損失，而日本則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臺灣地位上的立場表達了「理解並尊重」。
熊貓也在田中角榮的希望清單上。在暗示中國可以考慮動物外交這件事情上，東京的上野動物園也推了一把：他們在田中角榮出訪前送了一對黑天鵝與黑猩猩給北京動物園，北京動物園則回以黑鶴與黑鸛。結果日本如願以償，內閣官房長官二階堂進在外交會談後的實況轉播中宣布日本人民將獲得中國人民致贈一對大熊貓。對此日本的回禮則相對不起眼，他們回贈給北京動物園一對長鬃山羊。
日本內部旋即上演了激烈的熊貓爭奪戰，而上野動物園最終擊退了京都、大阪等地的動物園脫穎而出。至於日本的國家航空公司日本航空，也是先挺過了同業全日空的競爭，才能獲得把熊貓載回日本的殊榮—全日空當時強勢主張他們載過上野動物園的動物到北京，所以在這方面比較有經驗。大熊貓也代表著大商機。日本玩具廠商在康康與蘭蘭抵達東京後的前三個月，就以熊貓主題商品累積了超過一百億日圓的業績。某種程度上來說，大熊貓比《中日聯合聲明》更加象徵了兩國關係的改善：這種動物的呆萌感足以讓人完全忘記兩國過去剪不斷理還亂的衝突與爭議。
但康康與蘭蘭其實還身負一項不能明講的任務，那就是產下熊貓寶寶。中國當禮物送出的熊貓通常都是一公一母，就像諾亞方舟那樣。可以想見，日方會何等期待熊貓繁殖，因為這不僅有助於數量稀少的熊貓存續，更能為負責的動物園創造莫大的商業利益。畢竟要說有什麼動物能比大熊貓更可愛，也就只有熊貓寶寶了。只不過事實證明，熊貓寶寶不是你想生就能生。母熊貓每年只排卵一次，而且排卵時只有一到三天可以受孕。而且母熊貓在野外往往可以在排卵期跟數頭公熊貓交配，但動物園裡的母熊貓顯然做不到這一點。各家動物園都拚了命要模擬熊貓繁複的求偶儀式，但圈養熊貓的生育紀錄就是不太好看。
蘭蘭最終還是懷上身孕，但很不幸死於懷孕引發的毒血症。康康也年紀輕輕就過世了。此後從1979到1982年，每位訪中的日本首相都把取得新熊貓視為重要目標，而這也就是飛飛與歡歡會來到上野動物園的原因。但園方很快就發現這兩頭熊貓互看不順眼，為此他們想到的辦法便是人工授精。園方先給飛飛打了鎮靜劑，然後從牠身上取得了精液。歡歡產下了三隻小熊貓，但剛生完就不小心壓死了一隻。
由熊貓建起的國際橋梁
熊貓外交至今依舊是中國展現軟實力的一張王牌，但他們給出熊貓的方式則已然不同於過往。從1984年以來，中國已經不再把熊貓直接送人，而是改以租借的方式提供。會如此改弦易轍，原因或許有二。首先是保育的考量，因為熊貓不只是中國的動物代言人，也是整體野生動物保育運動的象徵。英國倫敦動物園曾在1958年透過動物掮客購得一頭名為姬姬的熊貓，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前身世界野生生物基金會就是受了姬姬的啟發，才選擇以熊貓當作組織的標誌。熊貓在1984年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也就是受到最高管制的類別，而此舉有部分就是在回應世界自然基金會—該會的調查顯示，野生熊貓的數量比過去推測的更為稀少。光是把熊貓當外交禮物送出去，似乎就已經不符合保育的大前提。第二項因素是鄧小平在1978年權後，結合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市場經濟的改革開放，就讓中國出現了尋租獲利的這種資本主義模式。
說得更明白一些，中國在1984年就是把租車的概念套用在熊貓身上，由中國把熊貓短租給動物園，例如北美的廣大市場。但這做法很快就又引發了保育上的爭議，因為租借熊貓很難符合《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的要求，畢竟該約只容許科研用途的動物貿易。
1994年，中國改推行以合作育種為框架的修正方案。新方案將租借時間大大拉長，一般會到十年，總租金金額則會達到千萬美元之譜。這些租金收入撐起了由世界自然基金會與中國官方聯手規劃的大熊貓管理計畫，該計畫的核心就是要成功繁殖圈養中的大熊貓，而且經由該計畫在海外誕生的幼熊會被視為中國財產，並按租約在四歲時送回中國。2008年的中國汶川大地震後，該育種計畫更是大肆擴張，藉由增加的經費來重建被震壞的臥龍自然保護區與繁殖研究中心，同時也用來重新安置該中心的熊貓。
雖然熊貓改成了只租不送，但中國也不是誰來都租，因為這種租約是要在政府的層級上簽訂。從動物園的角度來看，租借熊貓是一項需要謹慎評估的商業企劃，因為牽涉到簽訂租約、建造貓熊房舍與採購大量食物級嫩竹等昂貴成本。中國方面則認為熊貓租借是一種外交提案，所以經常將熊貓租賃包裹在重要的貿易協議談判中。我們或可將熊貓租借理解為中國所謂「關係」體系的一環。
在中文的語境裡，「關係」就是透過雙向許諾與信任來建立起有建設性的互動。以熊貓外交為例，雙方可以先一起照顧熊貓，慢慢再將雙向承諾擴展到經貿關係。
在中國的外交場域上，熊貓早已不是原本單純的吉祥物，而是兼具商業、動物保育與外交工作的存在。說到底，熊貓的用途可以如此廣泛，總歸還是一個原因：沒有人能抗拒熊貓的魅力。
作者介紹｜保羅．布魯梅爾（Paul Brummell）
英國資深外交官，現任駐拉脫維亞大使。畢業於劍橋大學聖凱薩琳學院，1987年進入英國外交部至今。過去曾派駐羅馬尼亞、哈薩克、土庫曼與吉爾吉斯等國，並曾擔任英國在巴貝多與東加勒比國家組織的資深專員，也曾在英國外交部的軟實力與涉外事務司工作。
職業生涯中收過最奇怪的禮物，是擔任土庫曼大使時收到的一頭活山羊。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衛城出版《送禮的藝術：從特洛伊木馬到動物園熊貓，50件外交禮物背後的世界史》（原標題：中國的熊貓外交）
責任編輯／蔡惠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