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健死去。83歲。」看到這條日本雅虎推送到我手機上的新聞速報時，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怎麼可能……對於動不動就活到一百歲的超高齡日本社會而言，83歲，不過是高齡人群中的一個中年數字。怎麼可以這麼快地離去？
喜歡高倉健，是折服於他的人格魅力。而作為影迷，我大概只算得上高倉健的一枚「偽影迷」。因為他曾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追捕》我並沒有看過。生平第一次看高倉健的電影，是在兩年前的2012年8月，日本全國公演他主演的《あなたへ》（中文大意是《給你》，台譯片名為：《我最親愛的》）。
這部電影是高倉健時隔六年之後的出山之作。當時已年滿81歲的高倉健，飾演年屆六十、在富山某刑務所做指導技官的倉島英二。因收到亡妻洋子生前留下的一張手繪卡，要求將其遺骨撒到故鄉的大海，而獨自驅車踏上了旅途，途中邂逅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倉島英二將這種種邂逅，串成一串拙笨的、不那麼光滑的珍珠送給大家：每一份人生的背後，是每一份各自不同的哀愁。淡而不稠，沉默且隱忍，拙笨卻真實。
《あなたへ》是一部純粹的日本電影。說它純粹，是因為它和其他的日本電影一樣，如果不認真記住電影裡出現的每一個細節，並反覆品味，就會十分地晦澀難懂。這份「純粹」就如同高倉健本身：在用沉默所表達的種種拙笨背後，是需要用心才能體會得到的淡淡溫情。這樣的性格，大概算得上大和民族的一種經典類型，而高倉健則堪稱這一經典性格的完美代表。想必這也正是高倉健在日本長盛不衰，並被日本媒體贊為影壇「至寶」的原因。高倉健天然擁有欲言又止的眼神，天然擁有欲說還休的背影，只須用沉默，便能將日本人拙笨且真實的內心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大概因為高倉健的沉默，以及他在電影中總是不回頭地決然離去，因此，幾乎在所有的中國觀眾眼裡，高倉健都被絕對地劃分到了「硬漢」一邊。「硬漢」，通常會帶給人一種糙感---即便「硬漢柔情」。而實際上，生活中真實的高倉健，是個絕對與「糙」字絕緣的人。凡是與高倉健一起共事過的人們，在說起高倉健時，人人都懷念他的周到有禮、體貼細膩。
年輕女演員綾瀨遙在《あなたへ》裡第一次與大前輩高倉健合作，內心難免有些緊張。於是一天的拍攝工作結束，回到酒店房間之後，會收到高倉健的親筆字條和水果籃。
「真是不敢相信！」綾瀨遙說：「一開始還以為是酒店的廚師長送的。」
二十年前日本導演北野武與高倉健合作《夜叉》，當時高倉健已經是大紅大紫的國民偶像，和北野武關係也好如哥們，互稱「武醬」「健醬」。但當北野武在大雪天的深夜趕到攝影地時，卻看到高倉健獨自一人手捧鮮花站在雪地中，等候深夜到達的北野武，送上鮮花並說「謝謝你！」
「儘管是電影界毫無疑問的權威人士，但不管對誰都是彬彬有禮，誠摯的態度充滿魅力。」影評人川內天子這樣評價高倉健。而高倉健的禮貌與誠摯，並不僅僅限於共事的導演與明星，就是片場普通的工作人員也毫無例外。例如在《あなたへ》的電影拍攝地，一位片場工作人員告訴高倉健說「我妻子是您的忠實粉絲……」幾天之後，工作人員的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我是高倉……」。工作人員的妻子打開門一看，門外果然站著高倉健。
（暮年，還能為最親愛的人做些什麼／劇照）
2012年8月《あなたへ》播出之後，NHK曾為高倉健做過一次採訪專輯。其中談到高倉健行為中的一些「不可思議」。如：在一部作品完成之後，必定會離開銀幕，在人前消失。為什麼會這樣呢？高倉健回答說：
「也許，是因為分別吧。分別時的眼淚，並不是在演戲。而是想到多麼開心啊！多麼不想告別啊，但是也許不會第二次再見了！……你不能夠總是和同一群人一直在一起工作，而總是在不斷邂逅不斷工作，再邂逅、再工作。這樣的工作是悲傷的。想到自己靠這樣的職業賺錢，感覺很難過。」
每一部作品完成之後，對高倉健而言都意味著一次告別和離去。就如同一次戀愛之後的失戀那樣，內心會有強烈的喪失感----那是一種巨大的孤寂與失落，令他為此想將自己藏起來，很長時間都不願意在人前出現。
「大人是會流淚的。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是會哭的。」高倉健說。
81歲應邀拍攝《あなたへ》時，一開始高倉健是拒絕的。最後是導演降旗康男說服了他。降旗康男說：再拒絕的話，我們倆可就真都到了再也拍不動的年齡了。再拍一次吧！
而這一次，真的成了高倉健人生最後的遺作。
在高倉健的電影裡，每一次分別時，他都是頭也不回地離去。說走就走。這次告別他曾經生活過的這個星球，想必也是如此吧。
如此深藏情感，沉默是金的男人，繼高倉健之後，恐怕不會再有了。
＊作者為旅日華文作家。（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賈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