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獨木舟」式的社區營造—談大阪北芝地區的青年力

2017-03-26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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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仍會有對部落民族歧視的問題存在,其中一個部落—北芝,一群有理想的當地居民,靠著自己的力量進行「獨木舟式」的社區營造,保存了部落的傳統。(作者提供)

在日本,仍會有對部落民族歧視的問題存在,其中一個部落—北芝,一群有理想的當地居民,靠著自己的力量進行「獨木舟式」的社區營造,保存了部落的傳統。(作者提供)

2016年夏到2017年春節前,我有機會在半年之間,三度到日本大阪同和運動的部落區域進行超過一個月、五個區域的社區營造之田野調查。何謂同和運動?簡言之,就是「同胞融合」。日本古來的身份制度雖在明治維新時廢止,規定大家皆平等,但歧視部落地區出身者的事件至今仍有所聞。當我們在《灣生回家》中看到那些回到日本被歧視的灣生時;在馬汀史科西斯的《沈默》中看到那些隱姓埋名的基督徒時,我們其實也應該看看從室町時代至今,傳統上從事與「血」相關職事的部落民們,一直以來所遭受的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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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了屬於此地的舊日祭典。夏日的火把祭,孩子將收成的麥桿紮成火把。(陳黎西攝)

關於日本的部落民研究,在台灣的日本研究學界當然是極度冷門,其他領域的研究又各有其專業領域的重點。見諸媒體的,動輒就是「賤民」、「穢多」這類明治維新之前的用語,從撰文者到視、閱、聽眾不求甚解的望漢文生義,從而只歸納出簡單到弱智且本質上就帶著「歧視」的結論,那就是日本的階級社會歧視下層階級、這些部落地區應該是很落後的等等讓人連反駁都懶的報導。更遑論去深入討論這些經過部落解放運動、矢田事件等、與日本共產黨分道揚鑣,一路抗爭闖出自己道路的部落地區。全國水平社運動自1922年時已開始,二戰之後,相關的族群歧視事件層出不窮甚且至今仍有。50年代日趨明確的部落解放運動,讓日本國會在1969年訂定相關的同和立法,此法約定於2002年結束,總共支出了15兆日圓左右的經費,用以增強這些地區的基礎建設、意在以這段時間來消弭同為同胞卻總受歧視的藩籬。

當然這些經費也孕育出這些地區的各項福利事業,舉凡各項運動、休閒、諮商、照護設施、社會住宅代管等。但,在2002年法律效益到期,政府不再撥付經費、希望各地區自立自治後,這些地區的社區營造就開始呈現了不同的風貌。有的地區,甚至因為經費及人力的問題而出現了空置的大型蚊子館。

在我所造訪的浪速、淺香、矢田、西成、北芝這五個地區之中,北芝一地的青年力顯得特別而閃亮。這是一個由近五十名,且幾乎皆是所謂的七年級生(1980年後出生)所組成的,含括了NPO、社會企業等不同組織的社區營造團隊,自2003年起,在同和經費終止後至今十餘年有成,他們自己以「曼陀羅物語」來形容他們以不同的創意發想、建立組織,並讓這些組織宛如行星般地圍繞著他們所欲營造的共同且自在的生活居所之中心理念。我倒是認為,這群人,以創意式的衝勁,分進合擊,宛如一群由不同位置滑向目標,邊划邊看邊修正,充滿著探險、尋寶氛圍的獨木舟群。

各位划過「獨木舟」嗎?特別是海洋獨木舟。有快艇、有水上摩托車、有船,為什麼要划獨木舟呢?不只因為環保、不只因為可以細膩地深入那些動力機具不易進入卻風光絕秀的海崖峽角……,還因為,獨木舟即使面對突如其來的海象變動、大浪來襲時,即使翻覆了,也能簡單的翻身迴轉,不算困難地自救或是伙伴互救。這能讓玩家在面對大海時,更能有著較不害怕的勇氣。

是的,和這群青年「獨木舟」們在社區各處行走,你會發現他們雖然各有執掌,有的負責兒童教育、有的負責青少年輔導、有的專注老人照護、有的致力於創業輔導為社區創造財源、甚至他們之中還推出了一位30出頭,已經連任3屆的市議員。日本人的細膩來自於他們善於觀察,且永遠注意其中的雙重性。有太陽就會有月亮,沒有什麼事在邏輯上是必然的「有好無壞」、沒有什麼最佳的政策或作法是真的可以「截長補短、萬無一失」的。這群人追求的不是一群人集體登船去航向並征服大海,他們的特長在於每個人都依照自己所習慣並適合的方式將「細微的心聲具體實踐」,即使那不是自己的職掌,如果觀察或接收到了,也必定以最快的方式結合其他執掌之伙伴一起解決。

哪怕我在今年關西大雪期間因為被冷到了故意耍任性,僅只是用LINE傳一個沒吃到每月一次窯烤披薩的超大失望圖給其中一位成員,他們竟也認真地討論後就地取材,以不浪費、活化現有材料的方式會給你辦個啤酒派對(然後竟然還發現我喜歡品酒,我發誓我認真做研究,隻字未提)。重要的是那份想要「讓人開心」讓他們自己也覺得不愧所得、不辱使命的愉快感。

NPO暮北芝前理事長井上勉。
NPO暮北芝前理事長井上勉是在政府停止撥經費後,主要北芝地區的出資者。

社區營造不只是創造建築或設計空間,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空間中所運作出來的人際關連及互助互利。NPO法人暮北芝的前理事長井上勉先生是位言談舉止頗有老輩學者風範的長者,花白的頭髮、炯炯有神的雙眼、美式牛仔褲外套的裝扮,背著帆布包,在雪地中走得直挺而穩健。他是在政府停止撥付經費後主要的出資者,北芝集合了居民的捐款,成立NPO組織,放手讓年輕人開始屬於他們的社區營造。

試想,2003年,這群人也不過二十出頭。我們問他理由,他說:「有年輕人的地方,才有活力。北芝很小,很難期待經營過於大型的福利設施然後仰賴政府的補助款。我們老一代做的是抗爭運動,那是因為長期受歧視而逼得我們必須和政府、和周邊的社會『對立』的;在我們這一代因為得到支援但也日益老去、僵化之前,信任年輕人的想法與柔軟,讓他們和這個社會真正的產生連結、產生『對話』、創造宜居環境,不才正是我們當年做運動的目的嗎?」十年,他們將一塊社區空地發展成年輕人下課遊玩的地方、引出社區居民不同的專業,在孩子遊玩的對面,用貨櫃蓋了一個下午是糖果店、晚上是小酒吧的小屋;用貨櫃蓋了個小店,提供每日更換的手作熟食、烘焙咖啡、現做麵包等品質極高、支持周邊區域小農有機栽培的商品,重點是,其售價完全不高於社區周邊大型商場中的超市貨品,不只是單身獨居者的良伴,對於雙薪家庭來說也是相當輕鬆、簡便且保持新鮮、小量購買的購物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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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芝青年一起砌的柴燒石窯,每月都會有定期的聚會。

他們在此砌了石窯,每月辦一次手工披薩會,在擁有彼此私人的生活空間之餘,繼續創造出可以照看彼此下了課的孩子、彼此的生活、彰顯里仁之美的空間與活動。青年們組隊為老人家服務、從修水電到去蜂巢……持續在每年舉辦十種日語漢字稱為「祭」的慶典活動,太鼓隊除了吸納年輕人加入,更常來台灣等乃至世界各地,最遠還曾受邀到英國表演,從衣服製作、到海報設計到教練、作曲及舞台設計全由社區人才包辦,讓年輕人不只唸書一條路。然後,還發行了日本金融廳認可的社區貨幣,包含優衣褲、IMAX影城等一百餘家企業都接受其貨幣,而讓社區有了更大的可能,也讓父母對青少年金錢使用的管理更為方便,更不易在好奇之際接觸毒品等事物。

年輕人辦出自己都很想要想參與又與區域歷史人文相關的慶典活動,它本身在視覺上就很「好看」!各種細膩的設計、時尚又具創意的空間氛圍、在台灣各地敲鑼打鼓、價格不斐的設計感、文創風、環保包材等理念,早已是此地無須多言的生活本質了,而且必然會持續下去,因為美感是從小養練出來的。那麼,身為「他者」的我,必然還是要追問的是,這群「獨木舟」,是哪裡來的?又是怎麼維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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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支部辦公室一樓設立的社區咖啡館,還可作為想創業者的試營運之商店。

如果你正年輕、或曾年輕過,你一定知道年輕人敏感、纖細、衝動、敏捷,或許知識、經驗有所不足,但痛恨的是沒有效率、了無新意、浪費時間。不同世代的困境自是不同,解決問題的心法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是否要「共好」,而非拉低水平的「共慘」,更不用說是在低迷的景氣中,不知創造新機會、而一味地殺雞取卵、製造不同世代「共鬥」的對立了。同和運動終止的2003年正值日本就業冰河期,許多年輕人面對了從未有過的困境,打著零工、收入微薄。社區的長者們拿出錢來,邀請這些在大企業中被忽視、因為過度重視學歷主義而有志難伸的年輕人們「一起來做點什麼」。看似簡單,沒有太大的責任,我在此卻看到了日本人堅毅的「恥」意識,那種不要辜負他人的信任、要把自己曾經遭遇的不幸轉化為能量的想法,單純得可愛卻也閃亮。

北芝在台灣的社企、社區營造學界、業界中,其實小有名氣。相信,這和這群基本上都能說、能通英語、能一再以創意舉辦各種有趣的活動向外發聲的「獨木舟」們有關,客家電視台都曾專訪過英語流暢得絕對打破你對日本人固有的僵化印象、帶領著這群人親力親為的事務局長池谷啟介。但,身為日本研究及形象學的研究者,我更注意的是在管理及維繫的策略中,和傳統日式管理相異卻又得以運作得充滿日本式細膩的部分。從受歧視而封閉、到進行抗爭運動、再到運作經費進行社區營造、除了硬體的福利設施、更關注的是可否打開藩籬與外界邂逅進而產生連結、再到可以持續創新,甚至成為其他地區的人們願意投入並進而擁抱、持續來訪的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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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芝生活的居民有貨櫃風格的共生空間。(陳黎西攝)

整理實地觀察走訪的結果,我想從「何以名之」的角度切入。日語的社區營造的漢字寫做「町造」(町造り)、而北芝一地卻把自己的NPO機構命名為「暮造」(暮らし造り),「暮」是什麼?就是生活。他們一開始所期許的就不只是要營造社區、而是要營造讓「心」能有所歸屬的生活。從訪談中發現,他們每個人都主導過不同的工作、有些性質甚至相異得天差地遠。他們笑稱自己其實是「吉普賽」人,三十多歲的臉龐卻仍保有如同學生社團辦活動的熱切與熱情,關於理想與現實以及生活、生命的本質,我看到的是一站在自己曾有的經歷之上侃侃而談的「形象」。

我認為維繫著其中的管理策略,是真正的「信任」孕育出真正的「執行」,並且在執行時因為持續的彼此信任而得以修正。就像我們在學校時只想求好,不計較做多做少所辦出來的那場社團活動一樣,透過共議、共商、共同照看、檢討修正卻放手各自執行的方式,使得他們得以循著「町造」→「暮造」這樣的軌跡,至今成為許多外來者思考學習的對象,走到了「イメージ(image)造」。細想,在我們離開校園長大之後,進入職場之中,我們是不是常常反過來,先想到的是要「創造一個形象」、「創造實際的品物」而優先於「創造真正的生活」呢?

再進一步,當我問得他們這50人年均運作的經費竟高達約兩億五千萬日圓,所服務的社區範圍約兩百戶、五百人上下,而且還幾乎執行著每個人薪水幾乎相同的共薪制,甚至還在社區辦活動經營有所獲利時發放營利獎金時,我心中吶喊的是,還要講KPI嗎?還要講低價成本嗎?人到底為了什麼而活著?此時,折起給我們參看的薪資會計資料的池谷先生回頭,看到一位穿著和你我一樣平價羽絨衣,只衣領間看得出裡頭是件較為正式的白襯衫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半開玩笑地拉著他跟我們說:「你看我們的青年都當議員了,還是要為社區工作,然後我不用付他薪水。」一點架子都沒有的中嶋三四郎先生謙虛地說:「大家騎著腳踏車幫我助選,我也只是盡力的扮演為社區在議會發聲的角色。」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台灣美麗的海灣峽角,如果,我們能意識到自己的「小」之特質,划的是「獨木舟」,那麼,「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養」的社會,在資本主義制度的世界中,是否,還能是並未完全遙不可及的神話?

*作者為輔仁大學、世新大學日文系兼任講師、比較文學博士生、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國科會計畫研究助理。主要研究領域為日本近現代文學、無產階級左翼運動、跨文化視域下的日本電影、東亞形象。兼事口筆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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