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把一切都照料好了,你全心學習就好…滿滿母愛怎會讓孩子深陷重鬱陰霾、數度自殺未遂?

2019-08-26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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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希望孩子能心無旁鶩地學習,卻因此讓孩子深陷壓力迴圈、罹患重鬱症(圖/Unsplash)

媽媽希望孩子能心無旁鶩地學習,卻因此讓孩子深陷壓力迴圈、罹患重鬱症(圖/Unsplash)

「你去過果園嗎?」她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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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你可以去一趟看看。去看看果子是怎麽生長的。看看柿子怎麽變紅,看看漿果怎麽膨脹,看看核桃怎麽從吹彈可破變得堅不可摧。」她說,「去看看生命的能量。你知道生命的能量有多迷人嗎?」

她用脆生、活潑的聲音說著這樣的話,我一時間忘記了她手裏還拿著一張重度憂鬱診斷書。

「我是個壞機器。只有被修好才有可能被愛。」

她第一次做心理諮商是在高中的時候。我問她是從哪知道心理諮商這回事,她說是從家長會分發的家長手冊上看見的。

當時她上的是一個全寄宿高中,管理很嚴格。媽媽在家長會上拿到了家長手冊,沒有仔細看,但是被她拿走認真看了。

「孩子出現心理問題時,要積極對孩子進行心理輔導。」手冊上這麽寫著。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她說,「啊,原來還可以這樣啊。心情不好的時候,可能是心裏面哪裏出問題了;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有心理輔導這種方法可以用。心情不好原來也是可以修好的,我還不至於那麽無可救藥。」

「天啊,」我插嘴,「你好棒。我只會想著,『對,我就是無可救藥』,然後自大地認為誰也救不了我。」

她搖搖頭。「因為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被修好』是獲得愛的唯一方法。」

進入高中以後,因為成績大不如前,她每一天都要面對很嚴重的焦慮。高中的實驗班,落下來一次就糟了;對她來說學習這件事像被施了最惡毒的咒語,一旦靠近它就會被焦慮的紡針刺破心臟。

「媽媽把一切都照料好了,我只要全心全意學習就可以。」她說,「但我太焦慮了,我唯一無法做的事情就是學習。一切都很好,只有我不好。」

她覺得自己承受不了;學習焦慮本身、逃避學習帶來的愧疚感,以及成績下滑之後的無用感,每一件每一件把她攪進漩渦中央。

但她明明已經要承受不了了,媽媽還對此一無所知。堅強點,媽媽說,我給你找了家教,勤奮點、成熟點、看開點,加油。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媽媽能把一切都照料好,除了我的情緒。」她說,「媽媽為了我能好好學習,為我忙裏忙外焦頭爛額。我的理智總是告訴我,一切都很好,媽媽很愛我。可是她的愛,在那裏,我看得見,但是得不到。

父母們總是一無所知。父母們全心全意地愛著孩子,但總是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傳達了什麽。

媽媽的愛,在她眼裏都是帶著附加條件的。媽媽的愛,在那裏,但不屬於她,它屬於那個堅強、上進、優秀、從來不讓人失望的她。

既然這樣,那就去找人來修理自己好了。偷偷地,不要讓母親發現地,找一個人來修好自己。

「我希望一次心理諮商就能解決我的問題,」她說,「像修一個機器一樣一次性把我修好,接下來我就能正常地運轉了。」

說「正常地運轉」,她是指考試和學習。

那個時候她真心真意地覺得自己是一個壞掉的機器,只有被修好才有資格獲得愛。

「我明白了,沒有人會願意接受我。但我竟也對此毫無感覺。」

當時她對心理諮商的所有理解都來自她在搜索引擎上看見的內容。這些內容把心理諮商寫得神乎其技,她不知道諮商師打算怎麽一次就「修好」她,但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這麽想著。

為了獲得那根救命稻草,她瞞著媽媽攢了好久的生活費,湊夠了第一次的諮商費用。

而這個諮商師,當然也是搜索引擎上推薦的啦。

她不知道自己要見到的諮商師是男是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擅長處理什麽樣的問題。但她相信這是修好她的唯一方法,所以她義無反顧地就去了。

「第一次諮商感覺怎麽樣?」我問她。

「我感覺,」她笑了,「這都是什麽鬼玩意呀。」

那不是她的救命稻草。那是稻草沒錯,但那是壓垮她這只傷痕累累的小動物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位諮商師坐在辦公桌後面,穿著白大褂,口袋裏放著一把鋼筆。他抱著手臂,嘴裏說著直接從心理諮商教科書上摘抄下來的話,動作和表情卻明明白白地拒她於千里之外。

她感覺被這位諮商師拒絕了。

「你失望嗎?」我問她。

「不失望。」她說,「我沒救了。這是我那個時候唯一的感覺。除了這一點,我什麽也感受不到。」

「心理諮商師都修不好我。心理諮商師都不願意接納我,都想離我遠遠的。沒有人打算愛我了,沒有人打算接納我。」她說,「那個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我沒救了,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有感覺了,我完蛋了。」

從那次之後她也開始拒自己千里之外。她像忽視她情緒的母親一樣,開始忽視自己的情緒;她像不願意接納她的心理諮商師一樣,開始拒絕接納自己。

「你當時有意識到你可能得了憂鬱症嗎?」我問她。

「沒有。」她說,「我根本不會往那方面想。我覺得憂鬱症是一個好的人生了病,這個人,無論他怎麽尋死覓活,他只是生了病。但我不是。我本質上就是糟糕的,我不是在生病。我是糟糕的,所以我要把我的糟糕藏起來。

她給自己罩上了玻璃罩子,這個玻璃罩子隔開了她和周圍的人。她變得「開朗」,變得「樂觀」,變得「積極向上」。周圍每一個人都相信了,朋友們相信了,老師們相信了。

媽媽也相信了。

她給自己罩上了玻璃罩子,這個玻璃罩子也隔開了她和自己。她無視自己的情緒,她不想再感受自己的情緒,她把問題藏起來,丟在了一邊。

「可是課業呢?」我問她,「還是很焦慮的話怎麽辦?」

她盯著桌面的花紋沉默了一會。「說出來你不要覺得奇怪,我那時其實真心地覺得,我這麽年輕,把生命花在課業上真的太浪費了。我明明有那麽多事情可以做,但我也不能做了。我壓抑著自己在學習。我在學習了,這算被修好了嗎?」

我猶豫一會,搖搖頭。

「我開始覺得我要對媽媽的情緒負責。」她說,「我已經不指望她給我什麽支持鼓勵,不指望她照顧我什麽情緒。只要她高興了,我就安全了。你知道松子嗎?被嫌棄的松子?她在父親不高興的時候就會沖他做鬼臉。我和她一樣。我會沖媽媽吐舌頭,略略略。」

她伸出舌頭示範「略略略」,笑了一會,又安靜下來。

「每一件事我都先想到最壞的結果。」她說,「我無論做什麽,都等著最壞的結果,都等著媽媽失望,等著媽媽訓斥我,等著她說她不再愛我。事情已經不會更糟了,她罵完我,她就會高興了。她高興了,我就安全了。」

「愛都用不著,用不著愛我,我只要安全。」她說,「我就這麽想著,活了下來。

「我受得了他衝我發脾氣,但我受不了他不理我。我甚至希望他衝我發脾氣。」

剛上大學的時候她放鬆了很多。她戀愛了。

但她的第一場戀愛,糟糕得就像她想像中的,她和母親的關係。她想像她每做一件事都會被母親訓斥,她想像她母親總在狂風暴雨一般衝她咆哮,而這種狂風暴雨令她感覺安全。

於是她總是暗示這位男孩粗暴地對待她,暗示他可以衝自己咆哮,暗示他遇到不順心的時候都可以衝自己發火。而這位男孩,不但全然接受這些暗示,還嚴謹地一條一條全部照做。

她對母親、對親密關係的所有「期待」,全部成真了。「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拿著刀子要刺向我,我嫌他力氣不夠大,就幫著他握住刀柄,刺進我的胸膛。

她的第二段戀愛更加糟糕。第二位男友,「他虐待我的方式不是我想要的,」她說,「他忽視我。這是我受不了的。你可以指責我,可以罵我,甚至可以不愛我,但不可以忽視我。」

「你是想要愛的。」我說,「愛如果不能以關懷的形式出現,那它也要以虐待的形式出現。所以你才受不了忽視。

「對。」她說,「可是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這一點。」

她為了理解自己的行為,也為了理解她周圍的人們——媽媽和男朋友——都在想些什麽,她開始重新對心理諮商和心理學感興趣。

大學畢業以後,她重新開始尋找諮商師。

「你知道淘寶上也有賣心理諮商服務嗎?」她問我。

我近乎驚恐地搖搖頭。

「不要買,」她說,「太可怕了。」

她在淘寶上購買了所謂「心理諮商」服務。就像購買普通商品一樣,她選擇價位以後下單,就立刻有人打電話來為她「提供服務」。

他們在一點也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隔著聽筒裏沙沙作響的電流聲,要進行「心理諮商」。

「那種體驗太可怕了,」她說,「他們不了解我,對我說一些無關痛癢甚至評價指責的話,我幾乎都重新體驗了一次高中第一次做諮商之後的感覺。覺得自己糟糕又無能。」

「那你有投訴嗎?」我問她,「或者太過失望就放棄心理諮商?」

「我不會想著要投訴,」她說,「我只想著,這個諮商師不行,我就換一個。反正他們的服務都很便宜,」說著聳聳肩,「我總能找到那個真正能幫助我的人。

「你真的,」我說,「太厲害了。我這麽說你會不高興嗎?我覺得你的生命力好頑強。」

「我只是太需要幫助了。」她說,「我對心理學知識了解得越多,我就越需要幫助。你知道,很多心理學暢銷書都會說這些道理。比如我現在有問題,是原生家庭出了問題,是養育者出了問題。但這些書,我只覺得它們在教我恨我的媽媽。人總是會犯錯,是不是?但我看到的這些知識,只會讓我恨我的媽媽,恨我自己,從來不告訴我怎麽辦。」

所以她為了知道她要怎麽辦,在放棄電商平台以後,轉向了醫藥類手機軟體。「上面也提供心理諮商服務,」她說,「購買服務的話,就會有人來同你聊天。語音聊天或者文字聊天都有。」

她購買了一個雙周的服務,在這兩周內,她隨時都可以和一位「諮商師」聊天。

「有用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有用。」她說,「但是你就想像,我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將死之人,這個人剖開我的胸膛,用手捏著我的心臟,靠擠壓讓它跳動,那種類型的有用。」

這位陪她聊天的人,基本上是用了最嚴厲的詞語,斥責她懶惰、脆弱、沒有用,希望用這些話「打醒」她,甚至「激勵」她。

「我的心臟在跳動了,」她說,「但我不覺得我活著。」

「你不接受我也沒關係,我會繼續找其他諮商師。但請你不要傷害我。」

這之後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孤獨的旅客,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山崖失足跌落。沒人發現她已經在山崖底下不知死活地躺了許久,久得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要醒來。

但是有一天,她醒來了。她摔得太疼太疼,她終於意識到要認真地為自己找一名真正的心理諮商師。

「你又要拯救自己了。」我說,「你太厲害了。」

「我躺在懸崖底下,疼得都沒有感覺了,但我不能一直這麽躺著。沒有人知道我躺在這裏,我要活下去,只能指望自己。」她說。「所以我挪呀挪,挪呀挪,說不定就能碰見拉了我一把的人呢。」

這是她生命力的觸底反彈。

她在簡單心理尋找諮商師的時候,是她為自己體重感到最焦慮的一段時間(「生活裏有什麽不值得焦慮的,對吧?」)。她下意識避開了那些在她的標準裡顯得「美麗」的諮商師,最後選擇的是一位看起來很圓潤很親切的諮商師。

因為她堅持認為,「美麗的人是不可能接納我的。我太醜陋,太不堪。」

她不知道該在要求欄寫什麽,就把自己之前的經歷一五一十全寫下來了。在經歷的最後,她寫,「如果您覺得我不合適,您不知道怎麽處理我,沒有關係,我會繼續找其他諮商師的。

她寫下這樣的話,之後就像她處理每件事的方式一樣,等待被拒絕,等待最壞的結果。「我還以為諮商師會立刻把我的訂單取消,」她笑著說。

但那位諮商師沒有這麽做。諮商師告訴她,「我對你很有興趣,我很願意了解你,」甚至還說,「我很期待見到你。」

「之後就見面了嗎?」我問她。

「見面了。」她說,「但我到她門口的時候,猶豫了很久不敢推門。」

不敢推門是因為,這一次再被拒絕的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醒過來了。

「這一次諮商你感覺怎麽樣?」我問她。

「具體和她說了什麽,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她說,「但我記得,我一直在說,她一直在聽。每次我覺得她可能要開始覺得我煩,或者打斷我的時候,她都沒有。」

「這一次諮商的最後,」她說,「諮商師說,一開始她看不見我的問題。我看起來這麽健談,這麽外向,這麽樂觀,我罩著玻璃罩子呢,她當然看不見我的問題。」嘆了口氣,「但她聽我說完所有的話之後,她感覺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悲傷。」

「我的眼淚一下子全下來了。」她說,「我在她面前整整哭了半個小時。」

她終於被看見了。終於有人知道她不是作,不是自作孽。終於有人移開了她的玻璃罩子,切切實實地觸摸到了她的悲傷。

「我終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她說,「我要被愛。我要被看見。我要我的感覺被承認,我要活著。

她從這位諮商師那裏,第一次知道自己擁有的那些情緒不是錯的,知道自己覺得難過也不值得怪罪;她也第一次知道,自己如果有錯,那就錯在了對母親的期待上。

「我以前從來不會同母親傾訴情緒,因為我的情緒是錯的,是羞恥的,是需要藏起來的,是不能同母親分享的,這是我一直自以為安全的生活方式。」她說,「可是這是錯誤的。我要先承認自己的情緒,才能希望母親承認我的情緒。」

她對母親的那些期待,那些母親總會訓斥她、總會對她發脾氣、總會對她失望,等等這樣的期待,是錯誤的。她開始相信母親是無條件愛著她的,只是母親也不知道怎樣表達。

所以她需要教母親來愛她。

「大概是已經做了幾次諮商的時候,」她說,「我實習的公司,因為我幾次缺勤,基本上扣光了我那個月所有的實習工資。我太難過了,忍也忍不住,所以我想到了媽媽。」

「我在電話裏和她傾訴完,心裏還是習慣性地覺得她一定會說我做錯了,會說公司做得對。」

她說到這裏嘆了口氣,「我心裏也隱約覺得公司做得對。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這些話要是從媽媽嘴裏說出來,會很可怕的。但我已經從諮商師那裏知道了她可能不會這麽說,所以我壯著膽子向她提了一個要求。」

你可以安慰我嗎?」當時她問母親,「我真的很難過。」這是以前的她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要求,是她怎麽也不會向母親伸手索要的東西。

「媽媽說什麼了?」我問她。

「媽媽說,」她回答,「這個公司真糟糕,你受苦了。」

她說完這句話,像在回味剛剛坐的雲霄飛車一樣,對著空氣陷入沈思。

「感覺怎麽樣?」我問她,「聽媽媽說出那樣的話?」

她眨眨眼,回過神,看著我的眼睛說,「爽翻了。」

「媽媽說『孩子,我終於知道你有多難過了,』一瞬間我就明白,我期待的東西終於來了。』

「你真好。」我說,「你從來沒有放棄自己。」

「我想過放棄的。」她說,「有一次我和媽媽在街上因為心理諮商的事吵架了,我幾近崩潰,跑到馬路中央,指望有車能撞死自己。那是我最後一次想要自殺。」

告訴媽媽她在接受心理諮商,是最重要的一關。

她第一次和媽媽說起這件事,是一個異常平靜的夜晚。她和媽媽無所事事地圍著電視,她看著媽媽,心裏突然湧起強烈的、被接受的渴望。於是她沒有多想就跟媽媽坦白了自己正在接受心理諮商。

「如果沒什麽事就別做了。」

這是媽媽的回答。

她一下又感覺自己掛在了懸崖邊上。

之後她們又為此爭吵過好幾次。媽媽不了解心理諮商,也不了解心理疾病,她寧可相信女兒只是鬧脾氣,寧可相信她只是個「不高興的小孩」。她給媽媽看了有關憂鬱症的小手冊,媽媽看了一眼,說「你沒有得病」——讓一無所知愛著她的媽媽接受她有問題,是最重要的一關。

「我知道她為什麽這麽說。」她說,「哪位母親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小孩生了病。哪位母親都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在一個那麽危險的境地,危險到需要去做心理諮商。」

但她需要母親承認。這一刻她需要母親的承認,這一刻母親的承認重於一切。所以當母親又一次拒絕承認的時候,她絕望地衝到馬路中央,指望有哪一輛往來的車輛,能大發仁慈地撞死她。

像她之前提及的,這是她最後一次想要自殺。

「但你最後沒有自殺。」我說,「這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是我自己救了自己。」她說。「我站在馬路中央,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思考不了。但迎面駛來的轎車終於要撞上我的時候,我的身體自己動了。我自己,不經我的同意,救了我。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樣,我,救了我自己。

既然這樣,她就要繼續拯救自己。她決定帶著媽媽去醫院做心理診斷。在去醫院的計程車上,媽媽握著她的手,祈禱一般地重覆,「我們沒有憂鬱症,我們只是有憂鬱症狀,好嗎?」

「記得我之前說我不認為自己生病了嗎?」她說,「那一刻我不這麽想了。我從來沒有這麽渴望被確診憂鬱症。只要有那一張診斷書,我所有痛苦都有了證明。證明我不是在裝,我不是心情不好,我不是壞小孩。證明我,是一個好的人,只是得了病。」

證明她雖然比別人活得更辛苦,但她還是很努力地活著;證明她的身體裏儲藏著的那麽多沉甸甸的生命力,她一點兒也沒有辜負。

她在醫院拿到了她重度憂鬱的診斷書。

其實在此之前媽媽心裏是有數的,她知道,媽媽也知道她知道。

媽媽只是太害怕了。在媽媽對憂鬱症有限的了解裡,憂鬱症是個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可怕怪物。在媒體報導和各種影視作品裏,憂鬱症總是和自殺一同出現。所以在沒有確認它真的在眼前之前,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兒能離這個怪物遠遠的。

但是診斷書拿到手裏的瞬間,僥倖的心墻也轟然倒塌。

「孩子,」媽媽用力地擁抱了她,「你太辛苦了。」

你太辛苦了。你太難過了。我讓你失去保護地一個人承受這麽久。我現在都知道了,你究竟有多辛苦。

「那一瞬間我就明白,」她說,「我期待的東西終於來了。我的痛苦終於被她了解,我的情緒終於被她看見,我為活著所做的努力終於被她承認。我在她的懷裏,這一回我是真的安全了。」

我說不出話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後來我參加了好多線上的憂鬱症患者自助小組,」她說,「各種平台的都有。不同平台的憂鬱症患者們,連氣質都不大一樣。你知道在這些小組裏也是有『輩分』的嗎?病史越長,地位越高。」

在這些小組裏,大家分享的心情和想法,通常是會得到抱持和理解的。她經常在小組裏開導別人,告訴他們「不是你的錯」,建議他們去尋求幫助和治療。

「你的生命力旺盛得都溢出來感染別人了。」我說。

「其實很多患了憂鬱症的人,他們並不是沒有生命力。」她說,「自暴自棄,甚至自殺,這是他們對自己生命的另一種掌控方式。如果不能使它們生長,那就使它們毀滅。」

但擁有生命力本身,已經足夠了不起。有時候我們只是需要一些幫助,以及一些皎如日星的愛。

「你有去過果園嗎?」她問我。

我搖搖頭。

「你可以去一趟看看。去看看果子是怎麽生長的。看看柿子怎麽變紅,看看漿果怎麽膨脹,看看核桃怎麽從吹彈可破變得堅不可摧。」她說,「去看看生命的能量。你知道生命的能量有多迷人嗎?」

我知道生命的能量有多迷人嗎?

「我知道的,」我看著她,笑了笑。「我正看著它,並為之著迷呢。」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簡單心理(原標題:我從未如此渴望被確診為憂鬱症 | 「只要有那一紙診斷書,我所有的痛苦都有了證明」)

責任編輯/李頤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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