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專文:殘篇碎頁中重構張愛玲的〈愛憎表〉

2016-07-25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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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手稿提供學界研究的宋以朗先生。(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張愛玲手稿提供學界研究的宋以朗先生。(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手稿來歷及相關文獻回顧

張愛玲的遺稿,可出版的,近年已悉數付梓,僅餘小部分為未刊稿。二○一五年夏,宋以朗交給我一疊張愛玲的草稿,讓我幫忙整理。當時草稿尚未詮次,僅按紙張大小、顏色和類型(如信封或信紙)稍作分類,內容以作者往事為主,但很零碎。由於每頁均字跡潦草,東塗西抹,宋以朗只能初步確定,手稿中包括一篇〈愛憎表〉散文,但原稿次序未明,也不知道頁數。他大膽猜測,其中可能還有張愛玲晚年未寫完的〈小團圓〉散文。我根據草稿內容及其他線索,從中區分出二十六頁紙,再排列次序,成功重構出部分的〈愛憎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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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愛憎表〉前,首先要回答一個基本問題:甚麼是「愛憎表」?張愛玲初次向人提起這篇文,是在一九九○年寫給宋淇和鄺文美的信。一九九○年,陳子善發掘出張愛玲中學時期一些舊作,並發表〈雛鳳新聲──新發現的張愛玲「少作」〉一文,提及她高中畢業時在校刊填過一個調查欄。張愛玲就是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跟宋淇夫婦提及自己在寫〈愛憎表〉,而「愛憎表」就是張愛玲本人對那調查欄的稱呼。

張愛玲手稿收藏者宋以朗先生家餐桌上的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張愛玲手稿收藏者宋以朗先生家餐桌上的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在一九三七年的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有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的專欄,當中刊出「一碗什錦豆瓣湯」的專題調查結果──「豆瓣」是對三十五位畢業生的暱稱──調查分為六項,每位「豆瓣」用一句話作答。張愛玲的答案如下:

一,最喜歡吃:叉燒炒飯;

二,最喜歡:Edward VIII;

三,最怕:死;

四,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

五,常常掛在嘴上:「我又忘啦!」

六,拿手好戲:繪畫。

調查答案只是孤零零一句話,沒附帶任何解釋,陳子善只能這樣評:

張愛玲當時才十七歲,怕死是很自然的事。她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最喜歡英王愛德華八世,兩個答案都表現出強烈的個性。

值得留意的是,陳子善的文章並沒有稱呼那調查為「愛憎表」。

張愛玲中學時期的國文科老師汪宏聲,在一九四四年《語林》發表〈記張愛玲〉一文,末段提及張愛玲的同學張如瑾和校刊那個調查:

我今天記張愛玲,同時我懷念著她的同班同學張如瑾君。如瑾是較愛玲更為努力的學生。我在聖校造成了極濃厚的文藝空氣之後,如瑾寫了一篇長篇《若馨》,我代她交給良友趙家璧兄,只因戰事沒有出版。後來她自己印了數百本。可是一直到現在她不再寫,聽說她結婚了,我對她已經不再希望。愛玲在畢業年刊上的調查欄裡,關於「最恨」一項,她寫:「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了婚。」愛玲是有天才的,我希望她暫時──我只好希望暫時──不結婚!

這裡有兩點須注意。其一,同陳子善一樣,汪宏聲並沒稱呼那調查欄為「愛憎表」,可見「愛憎表」只是張愛玲自己想出來的叫法,其後拿來用作〈愛憎表〉一文的題目。其二,儘管汪宏聲在同一段提及張如瑾結婚和張愛玲的「最恨」,但不表示他認為張愛玲寫的「有天才的女子」就是張如瑾。憑上文所述,汪宏聲也不可能如此理解,因為文章寫於一九四四年,提及張如瑾畢業後一直不寫作後,接以「聽說她(張如瑾)結婚了」一句,即表示一九三七年畢業那年,張如瑾根本尚未結婚,那麼張愛玲「最恨」的那件事自然不可能跟張如瑾有關,這是憑常理已可推斷的事。

張子靜後來在《我的姊姊張愛玲》引述汪宏聲的話,同樣沒有明言「有天才的女子」是張如瑾。但後來陸續有張愛玲研究者誤解了汪宏聲或張子靜的話,例如張惠苑編的《張愛玲年譜》提及畢業年刊的調查表時,引用徐新華一九九八年刊於《上海檔案》的〈張愛玲早期習作一瞥〉,直指「一個天才的女子」就是「張愛玲在聖瑪利亞女校的同學張如瑾」。這顯然是不幸的誤會。那麼「有天才的女人」是否真有其人呢?若然,指的又是誰呢?這問題要在我重組張愛玲〈愛憎表〉後才有圓滿答案。

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寫作過程

〈愛憎表〉的寫作過程,只能在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通信中找到線索。提及〈愛憎表〉的信只有五封,皆寫於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一年。現摘錄相關內容如下,並按需要附加按語。

第一封信是一九九○年八月十六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書名我想改為《張愛玲面面觀》。中國時報轉載校刊上我最討厭的一篇英文作文,一看都沒看就扔了,但是「愛憎表」上填的最喜歡愛德華八世,需要解釋是因為辛潑森夫人與我母親同是離婚婦。預備再寫段後記加在書末,過天寄來。

按:「書名」是指後來出版的《對照記》,張愛玲當初本打算稱為《張愛玲面面觀》,並計畫以散文〈愛憎表〉為「後記」。

第二封信是一九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現在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

第三封信是一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宋淇致張愛玲:

真給你弄得糊塗。

(一)原稿寄來時,書名為《對照記》——看老照相簿。

(二)八月二日信中仍稱《對照記》。

(三)八月十六日來信,有云:我想改名為《張愛玲面面觀》。

(四)九月二十四日信說我偶然提及的「有相為證」不妥,信中仍用《對照記》。

(五)十月二十一日信,卻又說:「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

按:宋淇提及〈愛憎表〉,只此一處,此後也不見追問那篇文的進度。

第四封信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暫名〈愛憎表〉)把《小團圓》內有些早年材料用進去,與照片無關。作為附錄有點尾大不掉,我想書名還是用《張愛玲面面觀》,較能涵蓋一切。

第五封信是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我每次搬家都要丟掉點要緊東西,因為太累了沒腦子。這次是寫了一半的長文,怕壓皺了包在原封未啟的一條新被單一起,被小搬場公司的人偷新貨品一併拿走了,連同住址簿。只好憑記憶再寫出來,反正本來要改。《對照記》一文作為自傳性文字太浮淺。我是竹節運,幼年四年一期,全憑我母親的去來分界。四期後又有五年的一期,期末港戰歸來與我姑姑團聚作結。幾度小團圓,我想正在寫的這篇長文與書名就都叫《小團圓》。全書原名《對照記》我一直覺得uneasy,彷彿不夠生意眼。這裡寫我母親比較soft-focus。我想她rather this than be forgotten。她自己也一直想寫她的生平。這篇東西仍舊用〈愛憎表〉的格局,輕鬆的散文體裁,剪裁較易。

按:張愛玲在七○年代寫的《小團圓》小說,由於宋淇勸阻而沒有出版;但張愛玲一直念念不忘想寫自己的過去,故此九○年代初她又改寫《小團圓》為長文,到一九九四年仍未完成。

綜合這五封信,我們知道的主要事實有如下四點。其一,寫作〈愛憎表〉的動機,是解釋新出土的校刊調查表答案。其二,文章最初叫〈填過一張愛憎表〉,後來改題作〈愛憎表〉。其三,〈愛憎表〉是輕鬆的散文,用上《小團圓》小說內一些早年材料。其四,張愛玲曾花了約兩個月寫〈愛憎表〉,已寫得很長,但未寫完。關於第四點,怎麼知道她寫了約兩個月呢?張愛玲在一九九○年八月十六日說「預備再寫段後記」,即表示未開始寫;同年十月二十一日說「現在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似乎表示已寫了很長,或至少已有初稿,知道篇幅將會很長,而由「預備」到「很長」,兩句話相隔大約兩個月,可知〈愛憎表〉在兩個月內已有雛型。怎知道未寫完?第四封信形容〈愛憎表〉為「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用「擱」字,即意味著未寫完。張愛玲本打算將〈愛憎表〉當作附錄收入《對照記》,但嫌「有點尾大不掉」,終於沒有採用;也許在《對照記》出版後,她就沒有衝勁再續寫了。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作者為香港學者,本文節錄自:為張愛玲整理遺稿〈愛憎表〉的馮睎乾先生專文〈愛憎表的寫作、重構與意義〉。

張愛玲遺稿〈愛憎表〉,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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