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愛憎表」(1):在那陰暗小房間的燈下

2016-07-23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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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愛憎表〉手稿第一頁。(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張愛玲〈愛憎表〉手稿第一頁。(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按:張愛玲一九三七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本文為張的其中一項答案「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開篇破題,摘文標題為編輯試擬。

我中學畢業前在校刊上填這份「愛憎表」的時候,還沒寫〈我的天才夢〉,在學校裡成績並不好,也沒人視為天才。不過因為小時候我母親鼓勵我畫圖投稿,雖然總是石沉大海,未經採用,仍有點自命不凡,彷彿不是神童也沾著點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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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經她賞識前,她初次出國期間,我就已經天天「畫小人」,門房裡有整本的紅條格賬簿,整大捲的竹紙供我塗抹。主人長年不在家,門房清閒無事,也不介意孩子們來玩。女傭避嫌,就從來不踏進這間小房間,只站在門口。這是男性的世界,敝舊的白木桌上,煙捲燒焦的烙痕斑斑。全宅只有此地有筆墨,我更小的時候剛到北方,不慣冬天烤火,烤多了上火流鼻血,就跑到門房去用墨筆描鼻孔止血,永遠記得那帶著輕微的墨臭的冰涼的筆觸。

這間陰暗的小房間日夜點著燈,但是我大都是黃昏方至,在燈下畫小女俠月紅與她的弟弟杏紅,他剃光了頭只留一圈短髮,「百子圖」裡的「馬子蓋」,西方僧侶式的髮型。他們的村莊只有兒童,議事廳上飄揚著一面三角旗,上面寫著「快樂村」。

他們似乎是一個武士的部落,常奉君命出發征蠻。上午我跟我弟弟在臥室裡玩,把椅子放倒──拼成當時的方型小汽車,乘汽車上前線──吉甫車的先聲。

我母親和姑姑寄回來的玩具中有一大盒戰爭劇舞台──硬紙板佈景,許多小鐵兵士穿著拿破崙時代鮮豔的軍裝。想必是給我弟弟的。他跟我一樣毫無興趣。我的戰爭遊戲來自門房裡看見的《隋唐演義》、《七俠五義》。寄給我們的玩具中有一隻藍白相間的虎紋絨毛面硬球,有現代的沙灘球那麼大,但是沉甸甸的不能拋也不能踢,毫無用處,卻很可愛,也許她們也就是覺得可愛而買的。我叫它「老虎蛋」,征途埋鍋造飯,就把老虎蛋埋在地裡燒熟了吃。到了邊疆上,我們叉腰站在山岡上咭唎呱啦操蠻語罵陣,然後吶喊著衝下去一陣混戰,斬獲許多首級,班師還朝領獎。

我外婆家總管的兒子柏崇文小時候在書房伴讀,跟著我母親陪嫁過來,他識字,可以做個廉價書記。她走了他本來要出去找事,她要求他再多等幾年,幫著照看,他也只好答應了。他娶了親,新婚妻子也就在我們家幫忙。家裡小孩稱「毛姐」「毛哥」,他的新娘子我們就叫她「毛娘」。毛娘十分俏麗,身材適中,一張紅撲撲的小鵝蛋臉,梳髻打著稀稀幾根劉海,過不慣北方寒冷,永遠兩隻手抄在黯淡的柳條布短褐下。她是南京人,就是她告訴我張人駿坐籮筐縋出南京圍城的事。

我玩戰爭遊戲隔牆有耳,毛娘有一次悄聲向我學舌,笑著叫「月姐,杏弟」,我非常難為情。月紅杏紅行軍也常遇見老虎。我弟弟有一次扮老虎負傷奔逃,忽道:「我不玩了。」我只好說:「好了,我做老虎。」

「我不要玩這個。」

「那你要玩什麼呢?」

他不作聲。

從此休兵,被毛娘識破以後本來也就不大好意思打了。

後院中心有一個警亭,是預備給守衛度過北方的寒夜的,因此是一間水泥小屋,窗下搭著一張床鋪,兩頭抵著牆,還是不夠長,連瘦小的崇文都只能蜷臥。我從來沒想到為什麼讓他住在這裡,但當然是因為獨門獨戶,避免了習俗相沿的忌諱──同一屋頂下不能有別人家的夫婦同房,晦氣的。毛娘與別的女傭卻同住在樓上,但是晚上可以到後院去。男傭合住的一間房在門房對過,都是與正屋分開的小方盒子,距警亭也不過幾丈遠,卻從來沒有人窺探聽房。不然女傭嘁嘁喳喳耳語,我多少會聽到一些。只見每天早上毛娘端一盆熱水放在臉盆架上,給崇文在院子裡洗臉,水裡總渥著一隻雞蛋,他在洋磁盆邊上磕破了一飲而盡,方才洗臉。

「生雞蛋補的,」女傭們說,帶著詭祕的笑容。

我覺得話裡有話,也沒往他們倆是夫妻上面想,只顧揣摩生雞蛋是個什麼滋味,可好吃。我非常喜歡那間玩偶家庭似的小屋,總是賴在崇文的床鋪上看他的《三國演義》,看不大懂,幸而他愛講三國,草船借箭,三氣周瑜,說得有聲有色,別人也都聚攏來聽。

張愛玲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張愛玲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我母親臨走交代女傭每天要帶我們去公園。起初我弟弟有軟腳病,常常摔跤,帶他的女傭張干便用一條丈尺長的大紅線呢闊帶子給他當胸兜住,兩端握在她手裡,像放狗一樣跟在他後面。她五十多歲的人,又是一雙小腳,走得慢,到了法國公園廣闊的草坪上,他全身向前傾仆,拚命往前掙,一隻鎖條上的狗,痛苦地扭曲得臉都變了形。一兩年後他好了,不跌跤了,用不著拴帶子,我在草地上狂奔他也跟著跑,她便追著銳叫:「毛哥啊!不要跌得一塌平陽啊!」震耳的女高音在廣大的空間內飄得遠遠的,我在奔跑中彷彿遙聞不知何家宅院的鸚鵡突如其來的一聲「呱」大叫。

每天中午,我幫著把拼成汽車型放翻的椅子又豎立起來,用作飯桌。開上飯來,兩個女傭在旁代夾菜。也許因為只有吃飯的時候特別接近,張干總揀這時候一掃積鬱。她要強,總氣不憤我們家對男孩不另眼看待。我母親沒走之前有一次向她說:「現在不興這些了,男女都是一樣。」她紅著臉帶著不信任的眼色笑應了一聲「哦?」我那時候至多四歲,但是那兩句極短的對白與她的神情記得十分清楚。

「你這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她總是說我。「將來弟弟大了娶了少奶奶,不要你上門。」

「是我的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家。」

「筷子捏得高嫁得遠,捏得低嫁得近。」

「我才不!我姓張,我是張家人。」

「你不姓張,你姓碰,弟弟才姓張。」又道:「你不姓張,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我當時裝不聽見,此後卻留神把手指挪低到筷子上最低的地方,雖然不得勁,筷子有點不聽使喚。

張干便道:「筷子捏得低嫁得遠,捏得高嫁得近,」

「咦,你不是說捏得高嫁得遠?」

「小姐家好意思的?開口就是『嫁不嫁』。」

帶我的何干在旁邊聽著,只微笑,從不接口。她雖是三代老臣,但是張干是現今主婦的陪嫁,又帶的是男孩。女主人不在家,交給何干管家,她遇事總跟張干商量。我七歲那年請了老師來家教讀,《綱鑑易知錄》開首一段就是周武王死後,兒子成王年幼,國事由周公召公合管,稱為「周召共和」。我若有所悟地想道:「周召共和就是像何干張干。」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為張愛玲與蕭蔓雙封面。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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