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從羅湖橋出走的青年─他在哪裏,哪裏就是中國

2018-10-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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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裡也可窺見余的學養何以圍繞、尊崇兩人:陳寅恪和胡適,前者長於印度佛學東漸中土的學識,後者則慧識於晚近西學東漸,此相距兩個千年的文明演化,昭示中國傳統應對變局、順應大勢,皆依據內在感悟到的人類共通價值,而這也是余英時堅守人權、人道、民主價值的根柢。近六十年中土的變局,則是傳統衰微而沉渣泛起,一百餘年中土應對變局唯有激進之道,終於是耗盡自我精粹而又未得普世真道,兩相落空,直面此情境,余英時潔身自好,凜然拒斥一切誘惑。他一直講兩個字:「骨氣」。

然而,從普大退休的這位講座教授,後來自願給自由亞洲電台做「特約評論員」。2011年秋某日,余先生打電話來問,紐約時報稱香港歌劇《中山逸仙》在北京的演出突然叫停是何故,我查網上說中共忌諱紀念「辛亥百年」有影射之嫌,急速降溫,於是找了有關資訊傳真過去,因為他要準備在自由亞洲電台的節目講講,接連打了三次電話找不到我,我出去採購了。晚上陳淑平來電話才講出原委,原來余先生日前與北京《經濟觀察報》記者馬國川訪談《回首辛亥革命》,是近來他極精彩的談話,國內封殺,卻被董橋欣賞而刊登於香港《蘋果日報》。我這才找來閱讀,果然把所謂「晚清變革」、「辛亥意義」捋得一清二楚。近十幾年,「反『反傳統』」漸成主流話語,進而對「辛亥推翻皇權」作負面詮釋、否定孫中山已成時髦,一個替代的說辭,即「西太后亦做了改革」堂而皇之成立,卻是欲為中共今日「不改革」辯護。哪知「批判激進主義」的大師,率先肯定「辛亥」、否定「晚清變革」、極言「滿洲黨」不肯改制才誘發革命,進而肯定革命並非「暴力」,甚至「軍閥割據」才有多元空間而生出「五四」,比比皆歷史洞見,非「大師」不敢言也。由此便也印證「所有歷史皆當今史」,不從當下出發說歷史則無異於空談妄說。余英時滿腹經綸,把玩古今於談笑之間,卻不沾一絲迂腐或高深,當今一人而已,學問可以安身立命的境界,大抵如此。

兩年後我搬離普鎮去余府告辭,老兩口拉我進去聊得戀戀不捨,余先生說:「我們是朋友,日後多回來看我們。」他拿出一頁草稿說是「借宋代談中國傳統政治」,我問是朱熹嗎,他說是的,五十萬字已大致寫完。陳淑平在旁透露了一句:「下一本書他也想好了。」「什麼?」「《唐詩與佛教》」,我的天,真是一部大書!

20180426-余英時先生手書「戊戌春回」的新年賀卡。(作者提供)
余英時先生手書「戊戌春回」的新年賀卡。(作者提供)

2000年底我有一則日記寫道:余英時為文稱八九年以來是「天地閉、賢人隱的十年」,此句出自《易經》,他說此話如今只對那些不識時務的知識人才有意義;在早已無「神」的「神州」,知識份子被「先鋒隊」視為「亂源」,「墨儒名法道陰陽,閉口休談作啞羊」,陳寅恪1953年的詩句復見於新千禧年伊始之際,這不是「天地閉、賢人隱」又是什麼?感恩節前陳淑平告訴我,余先生的表妹張先玲,兒子王楠在「六四」被打死於天安門廣場的一個母親,要來美國探親了,他們約在華盛頓見一面。節後余先生來電話:「告訴你一件奇聞,這次見了張先玲才知道,她的妹妹原來是丁關根的太太,也就是說,這個丁關根居然是我的表妹夫,不過我完全記不得張先玲下面還有一個小妹妹,五十多年前我在他們家住過一年,對她還有一點模糊印象,他們桐城張家,出過兩個宰相的。這事只告訴你一個人,不能傳出去啊。」——我守口如瓶十幾年,從未向外洩露這個秘密,今天已時過境遷。那年秋天余先生從華盛頓國會圖書館訪問歸來,我們在電話上聊起大陸暴富風景,他說他對民主制度在中國,短期內已不做預想,我估計他的失望也包括近來台灣的亂局,那麼我問他,難道中共就此穩坐下去了?「我想,大概要等那一代人都走完了才行,就像蘇聯,恐怕是要七十年的,放心,你是可以看到的,我則看不到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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