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日有個新聞就是二位台灣半導體大老林本堅與史欽泰，加上芝加哥大學教授謝長泰聯名在美國政論雜誌「Project Syndicate」以直言不諱的標題「美國的晶片法案如何地傷害台灣」投書痛陳一個自美國政府一意孤行推出以鄰為壑的「晶片法案」以來所有半導體業界都瞭然，但是台灣當局卻極力淡化，甚至扭曲其觀點：美國的晶片法案設計粗糙，未來不但無法達到美國晶片自主的目地，搞不好甚至會嚴重的斵傷盟邦-就是台灣-的半導體產業。非常不尋常的這篇短短的投書還有五位聯署人：陳添枝、黃煌雄、高為元、童涵浦、王平。感覺上這是台灣半導體產學業界三年來在美國舉政府國會之全力壓逼，台灣當局又助紂為虐之下忍無可忍所奮力作出的一次哀鳴呢。
以鄰為壑的晶片法案
台積電多年以來專心代工，悶聲發大財，製程技術一向緊追在龍頭老大哥Intel之後面，可沒想到在2017年一步超越分神跌了一跤的老大，幾年下來在各無晶圓廠（Fabless）晶片大拿的加持下一躍而成世界晶片製造冠軍，台灣人才新發現家裡竟然長出一座「護國神山」。可是好景不長，美國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單一超級霸權在揮霍光冷戰紅利，又失利於反恐為名的海外征戰後，拔劍四顧心茫然，猛回頭才看到中國的大國崛起，哎呀我的媽，心慌之餘盤點自家籌碼才發現一向靠律師MBA菁英治國的USA竟然自家連戰鬥機晶片都做不出來！
好在美國雖然缺工程師造晶片，可是能說善道紙上談兵吃軍火商飯的思想坦克（Think Tanks) 裡營生的律師MBA要多少就有多少，三兩下就鼓搗出一個又一個的「策略」出來，其中最天方夜譚的一個就是「Chips Act」，其精髓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就是：在中國威脅下，你們要我保護你，就得犧牲你的產業經濟，來保護我的產業經濟，我才有力量保護我自己，也才有餘力保護你，如果你們質疑我這畫餅成功的可能性，這些不懂半導體何物的律師們並無所謂，他們自然有大小美國老闆-白宮/商務部/國會議員-出面向你台灣老闆大小姐施壓，她-可是不敢不聽的。
「Chips Act」最大的靶子當然無他，乃位於「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中的「護國神山」台積電矣，為了「分散地緣風險」，於是台積電就是百般的不願意還是被驅迫到美國日本德國加班投資狂建自己都不看好的新廠，這豈不就是成語「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的當代寫照？
一手創建整個晶圓代工產業的張忠謀怎麼可能會不瞭解其中利害？他老人家自始就不贊成美國政府以政治力量破壞現有的，當年可是以美國產業為首花了大半世紀辛辛苦苦建立的全球（包括中國在內）半導體產業分工體系；他不只一次的公開的以他的四分之三個世紀打造晶片的寶貴經驗，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釋偃苗助長之不可行，奈何在美國政府壓力之下聽者邈邈。想想看以張忠謀在當今世界經濟堪稱最重要產業的大老之地位，一言九鼎，江湖上誰不尊重？如今在九秩耄耋之年竟然眼看著自己帶著幾個世代的人才胼手胝足茹苦含辛建立的產業竟然被不學無術的外行路人甲乙流水官僚像雷蒙多之流亂下指導棋，何異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豈止痛心疾首也哉？
因此三年來台灣半導體產業受到的壓力湧現，有讀報紙的應該都很清楚，不必在此複述。可是關心台灣局勢的觀眾都會觀察到一個很詭譎的現象：當台積電首當其衝正艱難的應對美國商務部舞動晶片法案對台積電發號施令時，有責任維護本土產業利益的台灣政府照理說應該出面全力協助自家產業向美方或談判，或求情，來爭取合則兩利的折中之道，可是觀察蔡英文王美花等高官之言行，令旁觀者完全看不出他們有此努力，不僅如此，台灣政府官員還盡力壓制人們對美方的批評，視其為大逆不道的「疑美論」呢。
無知無良的台灣媒體
在政府一面倒的無條件親美-其實只是親美國政府-的帶領制約之下，台灣絕大部份媒體也完全失去作為公正報導第三者的立場，不但不翔實報導這個悠關台灣民生經濟的重大新聞，甚至往往蓄意把當事人的話語斷章取義，偷換概念，造成朝野都力挺美國的晶片政策的海市蜃樓假象，一般讀者不察就被忽悠過去。
讓我試著舉幾個台灣某些媒體明顯的在政治操作下公然扭曲張忠謀的話語，藉帶風向來誤導讀者的例子。
2023年3月暢銷書「晶片戰爭」作者Chris Miller來台灣打書，天下雜誌出版社以大明星的規格相待，安排他與張忠謀作「世紀對談」，遠見雜誌以此訪談發表了數篇報導。其中一篇的標題是〈張忠謀：當年政府投資台積電，心不甘、情不願〉，遠見文章的內文說的是張忠謀以歷史當事人的身份糾正Miller書中敘事不實的一節。遠見本文寫的還算平實：「米勒可能太過強調政府在台積電成立過程當中所扮演的角色」，張忠謀進入對談時，立刻向米勒提出異議。
他直言，台灣政府只是扮演投資者的角色，而且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投資者」，帶動現場一陣五味雜陳的笑聲。
Miller在書中說當年台灣國民黨政府發展半導體產業是為了換取美國安全保護下的一步大棋；可是任何暸解台灣產業歷史的人都立刻看的出來這完全是誇大不實，是Miller的想像力。張忠謀做為當事人，雖然不吝稱讚Miller的書寫的不錯，但是錯誤之處也不客氣地指出來，可貴的是老人家以長者風範不為己甚，所以才會接下來有「人家不但不是你想像的心高鶩遠下大棋，反而在出錢投資時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就怕虧老本」之意的輕鬆之語，讓作客的後生Miller不至於很難堪，也順便讓聽眾會心一笑。
可是誰會想到張忠謀以帶著美式幽默的語氣指正Miller書中不合史實之敘述的一小段對話竟然能被記者拿來做成聳人聽聞的文章標題；第二天所有的媒體都拿這個遠見雜誌下的標題轉載，大肆強調「張忠謀透露秘辛說當年政府並不心甘情願的投資台積電」云云，可卻淡化張忠謀同時也說的當年政府的投資高達55億元台幣，占股台積電48%，以及「比起資金的協助，政府的支持更重要的是科技人才的補給」等話語；於是乎網路上有貶抑當年政府者之貢獻者，也有毒舌張忠謀為忘恩負義白眼狼者；這般亂象的始作俑者竟然還是主辦活動的天下集團旗下的遠見雜誌呢，怪哉。
訪談後天下雜誌也立刻釋出標題為「張忠謀…支持美國採取政策，延緩中國半導體技術發展」的視頻，予人印象張忠謀終於衷心贊成支持美國晶片法案卡死中國。可是認真看完視頻的絕不會有此感受，視頻中他是語帶保留的只說了一句 “I support" 美方作法，予人感覺是無奈地，兩手一攤地，非真心地「贊成」；他倒是花更多的話語強調他一向的警告：在美國以安保為名築貿易壁壘之下，“Globalization is dead. Free trade is not quite that dead, yet." (最妙的是這時旁邊染著一頭黃毛的天下發行人吳迎春還要插話帶風向說: “Do you think that will help the development of Chips Industry?"，聽到如此蠢到爆的問題，老先生立刻不耐煩揮手教她閉嘴，"Of course NOT, of course NOT.")
那次參加歡迎米勒教授「世紀對談」的要人還有副總統賴清德，他也尚高興的在米勒面前大談「台積電應該留在台灣繼續繁榮發展」，不知道賴副有沒有就此向洋和尚米勒博士請教他的高見呢？米勒博士在不久前可是在美國媒體表達過很具體的主意呢，他建議美國應該藉著對製造設備和設計軟體的出口控管作出「威脅」，對台積電「施壓」要台積電承諾把最先進製程同步導入在美國建的晶圓廠 ，還有要逼迫台積電在美國的資本支出（CapEx） 得完全比照花在台灣的額度（dollar by dollar match）。當天下雜誌歡欣鼓舞替米勒打書之際好像完全沒有和台灣讀者提過這一節哩。
妄人歐布萊恩
此種美國政客學者視台積電為美國禁臠予取予求的荒誕言語-完全無視其為一私營的台灣公司，營運受到商業契約的規範-時有所聞，台灣媒體對此類怪事倒是時有報導，有時記者會就教於台灣政府官員們發表評論，得到的答案通常不是鴕鳥式的「無可奉告」，就是「不要散布假消息」，或「不是美國政府說的」，甚至還有台灣外交部越著代庖急急「替」美國白宮發言說「美國沒有毀台計劃」鬧出予人貽笑大方的國際烏龍；惟獨所未見者是台灣高官站在台灣產業立場發聲；此等紛擾到最後通常是迫得台積電高層如董事長劉德音親自上國際媒體婉言回應各方的疑慮。
最足以說明台灣政府高層姑息縱容美國妄人放言高論台積電命運的例子就是Robert O'Brien的毀台積電論。這位美國過氣國安顧問2023年3月對美國媒體放言稱美國絕對「不會容許」台積電落入中共之手。中共一旦犯台，美國就該援二戰英國邱吉爾在法國投降德國後忍痛摧毀法國海軍之冷血前例來也「忍痛」炸毀台積電晶圓廠呢-不知道不學無術的O'Brien知不知台積電目前有四座十二寸超大晶圓廠，四座八寸晶圓廠和一座六寸晶圓廠，分布北中南全島，要炸燬可不是動動嘴砲就OK的哩。這個妄言妄語立刻駭人聽聞在台灣大受非議，可台灣高層照例先指責批評者「認知作戰」「散布假消息」，後來賴不掉了又替O'Brien-一個在美國台灣智庫支薪的前美國政府高官-緩頰說他的話被人斷章取義。
最諷刺者乃此君發此狂言後立即來台訪問，小英總統還若無其事的頒發「特種景星大綬勳章」以表彰此君「對台美關係的貢獻」（當然沒人知道他的具體貢獻是啥子？），戴上勳章的此君意猶未盡，立刻繼續幹話連篇，這回建議台灣全民持AK-47步槍來「保台」——這位曾經坐過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大位的老兄看來竟然傻傻的不知道AK-47得向共產國家（如中國）買呢？大家要不要來猜猜張忠謀的反應？
哈佛胡佛鴻門會
在林本堅三位投書 Project Syndicate雜誌之前的五個月，清華大學校長高為元率領過一個訪問團赴美參加兩場分別由哈佛大學甘乃迪政府學院和史丹福胡佛研究所，清大台北政經學院合辦的主題是晶片法案議題的研討會。在哈佛那場名為「半導體與地緣政治研討會」，林本堅，陳添枝都做了報告，表達台灣的立場。這兩個研討會台灣媒體都作了報導，但似乎關住的人並不多。從官方釋出的研討會內容看來乃美方執行晶片法案的公開溝通宣達工作之一環，台灣代表幾乎沒有現任政府官員，令人懷疑美方就是要台灣半導體高層直接畫押？
哈佛有釋出部分討論會的視頻到YouTube，長度將近8小時，有耐心看完的話其實非常地有意思。哈佛與會人包括美方籌畫兼執行晶片法案的前白宮幕僚Ronnie Chatterji，台灣代表發言的主要是林本堅與陳添枝，美籍的中研院院士謝長泰看來是台方的顧問。林本堅在他的專題報告提出Chip Peace 的期望，與美國政府的「小院高牆」（high-fence small-yard）精神可說是多重宇宙各說各話。哈佛研討會中台灣代表陳添枝和林本堅的發言雖然與美方不同調可也委婉客氣，只有美籍的謝長泰對晶片法案內容開砲嚴厲，被主持人笑稱為firebrand。在第四節討論中陳添枝坦承台灣政府曲從（caved in）美方的要求。
“Look what have we done for you？“
哈佛研討會的錄影只有在結束之前出現一個小小的高潮，很值得在此說一下：清華校長高為元發言說台灣半導體產業在地緣政治上舉足輕重，然而國際社會迄今吝於給符合台灣產業實力相應的盟友之地位的發聲管道，那麽台灣到底算是什麼樣朋友呢？言下之意敦請美國在尋求台灣配合之際應該有助力於提升台灣的國際話語權。
謝長泰跟著強調美國朝野對台積電有許多的誤解，導致晶片政策上的偏見，是以台灣一定要為自己的權益發聲，他特別說了一則2022年Nancy Pelosi訪台那次的內幕：眾人皆知Pelosi大陣仗蒞台最重要的事項就是親見張忠謀面談以美國利益優先的台積電赴美建廠事宜，據張忠謀事後透露他倆一見面張就對老太埋怨美方的晶片法案如何對台積電的不利之處，可老太反而不解的說「嗄？怎麼會呢？我們晶片法案幫了你們多麼大的忙啊！」，顯然Pelosi是真心的認為如此的（原話：“Look what have we done for you in terms of the Chips Act!", and she really meant it.)，凸顯出美台高層認知的差異如此巨大。謝長泰以這個例子來說明台灣方面未能盡力讓自己的聲音為美方聽見，隨後林本堅補了一句說張忠謀已經盡力發聲了，他如果在場-面見Pelosi 那場合-他也會發聲的，問題在最應該發聲的台灣政府卻從不吭一聲（在視頻 7:40:30)。
小英不相信眼淚？
相對於半導體大老們兩個月前在美國對手面前就事論事，坦誠地把台灣的看法與對方攤開談的態度；蔡英文在11月29號接受紐約時報的訪問則一如繼往的以美國的利益為優先，幾乎照著美國白宮的晶片法案文宣當讀稿機逐字逐句地讀，什麼「協助友盟國家建立供應鏈韌性」云云；對於紐時記者問到美國晶片自主會不會使得台美關係失去目前之價值（"less valuable"），蔡總統自翔「我們的價值不僅僅在於半導體製造，而是其他地方無法重建或取代我們的半導體生態系。因此，我們相當有信心，其他地方無法取代臺灣的產能以及產業的重要性」較諸眾多大老與此逆向思維（contrarian）之說，小英真是信心爆棚。幾天之後台積電董事長劉德音出人意外的宣布退休，林本堅等在PS投書中直指這與台積電在美投資案遭遇困難有關。
讀報族如筆者之流看自然無從推論小英這番自嗨的話語是不是那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但是從以上這段敘事應該是很明顯的讓人看出來，這過去三年台灣半導體界踽踽獨行在前有美國幫老大哥步步逼迫，後無自己人政府撐腰的無間道上之辛酸，不得不讓林本堅史欽泰謝長泰等台灣半導體產學界領袖感到憂心而急迫地必須要在此時此刻公開地聯名發表這一篇與台灣執政當局大大意見相左的文章的原因，是警告，也是見證。文章署名裡面雖然沒有張忠謀的名字，毫無疑問的此文一定也經他過目核可的。
台灣政府當局這幾年防範批評當局無腦筋無策略親美的民眾之口一如防川，動不動就祭出「疑美」的大帽子當頭罩下，甚至上綱上線等同為「被中國認知作戰」「中共同路人」，如今看來張忠謀等一干半導體幫竟然是台灣最有份量的「疑美論」者，而且他們之所以「疑」還是基於技術經濟專業的共識，絕非感情用事所致。
且借用劉鶚之名言，「棋局將殘，忠謀已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當台灣進入後張忠謀時代，後台積電時代，不哭哭，好自爲之啊。
註一：原稿有個英文副標題：“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Chips Act”，典出自Stanley Kubrick的1964反冷戰名片"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
註二：大老們的投書中有個小小的錯誤，文中的 "Britain’s Arm (which produces software used to design chips)"不太正確，ARM的主要產品是完整CPU系統架構智慧財(IP)，他們也提供設計晶片的軟體，但是次要的產品。
＊作者為旅美退休工程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