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蜜娜專文:我的父親─施明德

2024-02-08 05:50

? 人氣

施明德和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施明德和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誰看到雨絲的抽蓄?』 - 施明德 2023年10月20日寫於備忘錄

回到家

2024年1月15日我們帶著父親的靈柩回到家中,安頓在客廳,找到一塊金色條紋的布,裁好蓋在靈柩上。客廳的畫面是,爸爸的靈柩在中間,四周擺了五盆桌上型的粉紅色蘭花,上面各插了一張「施主席明德—生日快樂」。生日剛到,忌日沒有。白色「千古」蘭花還不知道要來。這時有種一切適得其所的感覺,跟往年每一個1月15日一樣。從窗外看出去的風景也一樣,光線都一樣,好像我們一回頭就會看到爸爸站在窗邊觀察他養大的盆栽,手握在背後,自得其樂的晃著。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們按照約定把爸爸帶回家了。爸爸的身影在房裡擴散開來,好幾個屬於不同時空裡的爸爸在每個熟悉的角落交疊著陪伴我們,都是我不用尋找就逕自浮現的回憶,感覺非常真實,好像我跟他對話,都不需要出聲就能講一整天,問一堆問題,我早就知道他會怎麼講了。我被這種感覺騙過,還以為我都好了——如果我確定爸爸並沒有被死亡消滅,我定可以帶著完整的爸爸走過此生,絕對不會孤單,也不會辜負!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只要愛還存在,就沒有失去的可能。想了這麼一大堆,我竟然自滿到有勇氣打開爸爸的備忘錄,想看出國的這幾個月裡,被我錯過的施主席日常隨筆有沒有什麼可愛的片刻讓我回味。果然有,但是我的心還沒有準備接觸。看到這半句:『誰看到雨絲的抽蓄?』

又動搖了我的信心,這句話是在講什麼?指的是誰?是一句話還是半句話?是爸爸回想到牢獄裡在火燒島期待降雨,然後毛毛雨下,看著雨絲感慨,還是在我們汐止家裡看煙藍色的小雨時有所聯想?爸爸怎麼這麽可愛,這麽可愛的爸爸怎麼沒多留點證據?我才知道我真的失去了。雖然永恆的爸爸每天都會重現,但是在片刻裡認真感受天地千變萬化的爸爸,又回頭給我傻笑的爸爸,好像不見了。

施明德一家四口,左起:施蜜娜、施明德、陳嘉君、施笳。(作者提供)
施明德一家四口,左起:施蜜娜、施明德、陳嘉君、施笳。(作者提供)

思念是不是要成為我人生的主題?這時我又想起了爸爸這個預言家對我們說的話:「美好的回憶是誰也奪不走的資產。」他常常說,「我不知道身後能留些什麼給你們倆,但是我當你們的爸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給你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讓你們知道,家就是你們的避風港,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們在哪裡,只要閉上眼想到我們一家四口美好的回憶,你們就可以回家了。」這是爸爸在牢獄中最大的資產,是他給自己灌溉力量的方法;爸爸的童年雖然歷經戰亂也見證了二二八,但是阿公阿嬤給了他們兄弟姊妹充滿愛的童年。爸爸住院的時候我跟妹妹要互相鼓勵,抱在一起說,沒關係我們沒有後悔不遺憾,我們已經跟爸爸說了一輩子的話了,而且我們在家自學,跟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幾乎是整整一輩子,我們要很滿足,我們超幸運!太幸運了。

但是思念也是個考題,我有義務從中學習。因為我思念的爸爸是台灣的施明德,他要留給我的,以及他要留給這個國家的見證與信念,是能夠指引我們邁向未來的源源不絕的精神以及思想的照妖鏡。能不能夠承接這個意志,要看我們有沒有能力在思念中更看清楚他一生所反映出的精神以及時代的面貌。

到底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或者更精確地問,應該說,爸爸怎麼會是今天這樣開朗又善良的人?這是我問了一輩子的問題。這可能起因於陌生人的教誨,常常遇到有人把5、6歲的我倆姊妹拎到一旁,質問我們爸爸有多偉大?「你們不要不知道你們的爸爸為這個國家做了多麽了不起的事情,要好好替我們大家孝敬爸爸,知道嗎?」從小到大這種事不斷發生,從我是真的一無所知,到我已經把爸爸的每本書都讀過,也把他的口頭禪熟記在心,每每遇到新的朋友,他們總是擔心我們小朋友不認識自己爸爸的過去。另為一個説法是:「你們沒有活過那個時代,大家怕得要死,要像你爸爸那樣敢站出來搞革命的人,怎麼會有!你們要珍惜。」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種衝擊?但是我每次認真想起爸爸過去的苦難,再看看他現在為了逗我們笑的耍寶樣,真的不能相信在他身上發生過任何悲傷的事情。但我又意識到,他一刻刻的瀟灑,便是他過去苦難的證據。只有當人把苦難承受了、又思考了、接受了,才能將它昇華成為改變自己的力量,使自己不是被苦難改變了,而是因為苦難而成為自己。這樣的人,大概各個都像爸爸一樣,個性既慈祥又桀驁不遜,容易流淚但是永不屈服。

我只能透過現在的施明德去探索過去的施明德,也就是在現在的身上考察過去的痕跡,再把這些痕跡轉換來挖掘過去。我發現一個小原則:爸爸特別溫柔的地方,可能是他以前受過傷的所在:別人曾經對他做過的壞事,他會更加努力地不讓別人經歷。

施明德與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他是民主鬥士,也是寵溺女兒的爸爸。施明德與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他常常對我們說:「我好擔心你跟妹妹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你們,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好愛媽媽。」現在我才懂得,與死亡為伍的人最大的恐懼,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愛無法真實地以真面目被感受到。因為這本質上是不可能的;愛是不斷延展的,一天比一天深刻,因此愛與被愛都是一種永恆的行動。爸爸不擔心媽媽,因為他們相知相惜,合而為一。但是我和妹妹還小,他無法確定我們有沒有能力靠自己去體會他的愛。我多麽感謝爸爸特地傳遞了這些恐懼,提醒我必須靠自己去珍惜他的愛。

但是離別之際我還是充滿恐懼,充滿我不曾感受過,如今卻時時相伴的胸口悶痛。原來愛這麼痛。爸爸離開的前幾天,我感覺身體根本不能負荷即將來臨的痛苦,我問媽媽說「我們的人生少了爸爸還會有意義嗎?」「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找爸爸?」如果不在那個情景裡,也許很難了解,但是對我來說,活著就是在見證爸爸這個神奇的太陽,怎麼與苦難對決,與誘惑思辨,對自己誠實。不管是25年半的牢獄,還是後半生的寬恕,細節才是奇蹟的所在,25年的歲月,我才剛剛活滿卻還不能有所體會;爸爸坐的牢,是從21歲開始,到49歲結束。我什麼都還不能體會,等到我可以體會時我的人生也已經過了大半。節操在日常裡,萎靡也是二十五年,懊悔也是二十五年,爸爸自己常說,他意識到「我失去了空間,卻換得了無限的時間,牢外的人有空間上的自由,但不見得有時間。」

我最想親近的,就是爸爸這最青春的25年。從死刑改判判無期徒刑而得到時間的意義的爸爸,把希望放在心裡開始奮發圖強每天讀書的牢獄生涯,我從小就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雖然我靠著無法無天的對爸爸逼問,自己的觀察,和從別人口中得知的片段,能拼湊出一個大概的畫面:16歲的爸爸帶著武裝革命推翻蔣家獨裁政權的企圖報考軍校,軍校期間盤著腿讀書得到「甘地」的綽號,還沒發動任何計畫就在小金門當砲兵觀測關的時候被以台灣獨立聯盟案案頭逮捕,然後被刑求到滿口假牙,被判死刑後因在審判庭上拿出假牙作為刑求的證據改判無期徒刑,從此開始每天認真讀書,也是最勤奮打掃牢房地板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軍校帶給爸爸的影響,他給自己立下的人生原則之一:『對長官盡忠,對同志盡義,對部屬盡愛。』

1980施明德被捕照片。
1980施明德被捕照片。

我14歲的時候陪著父母到國家檔案局申請很多爸爸、以及爸爸同志們的檔案資料,至今仍未獲得毫無遮掩的全部檔案。如今爸爸已經離世,期盼國家檔案局能把青春的爸爸還給我,讓我能有更完整的思念。

爸爸在不在乎選舉結果?民主政治的可貴,在於不怕更換國家舵手!

爸爸走了以後,親友們到家中與他道別。有些人問我們「爸爸生前知不知道選舉結果?你們有沒有跟他講?跟他講了結果他是不是有放下心才走?」有的,我們有跟他講,我這麼回答。但是這問題真讓我哭笑不得,也略感震驚。爸爸怎麼會為了一場選舉而放下心?怎麼會把台灣的未來懸在任何一場總統立委大選的結果上?怎麼會因為候選人或黨一時的勝利而感到開心?民主政治運作是對國家發展有益的運作模式,應該讓國民在實質且理性的討論基礎上,用選舉彰顯民意。爸爸從以前便不斷地說,民主機制應該要以國家及社會長遠的實質發展為討論中心,而不是以炒作假議題,內部民族對立,國家存亡的戲劇性來換取選票,卻無視了社會經濟的發展。候選人與黨應該要懷抱夢想並對此有著長遠的計畫,而非著墨於四年八年便能變現的,“抹粉點胭脂”的成諾。就像森林管理一樣,在伐下幾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種下的樹木時,更需要同時種下小樹苗,讓未來子孫取用。

爸爸在意的從來都不是黨的勝利,而是國家的發展。正因為這樣,他才會在1995年擔任民進黨黨主席的時候,在華府發表了轟動一時的「民進黨執政不必、也不會宣佈獨立」的一席20多分鐘的發言。在他發表這個言論的當下,他也很清楚自己會遭受同志們莫大的攻擊,畢竟這樣的看法在當時並不被民進黨普遍接受,甚至可以說是引起了民進黨強烈不滿。但是他知道這個是政黨輪替的必要條件,也是不管藍、綠執政都需要遵守的原則。爸爸發表這席談話時,若心裡只想著黨,是不可能會有這樣高瞻遠矚,被民進黨沿用至今的內容的。這20分鐘的談話除了「不必也不會」還有:

『台灣人民與從事民主運動人士為追求台灣民主,維護基本人權,付出沈重的代價。有五萬人坐牢,數千人遭到槍決,更有為數不少的台灣人在228 事件中失蹤或被殺。但這些代價並未白付,明年三月,台灣人民將有機會選出他們的首位總統:一個人民可以經由民主程序投票選出他們所支持的總統的國家,就是一個完整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個國家有權利要求國際社會承認其存任,且有權利與義務加入聯合國等相關國際組織。

過去四百年來,台灣人民曾被西班牙、荷蘭、滿清、日本統治。由於這些歷史教訓,台灣人民深刻感覺到,唯有建立主權獨立的國家,才能免於被奴役。

人權與和平是超越國界的。台灣人民有信心和決心捍衛台灣的民主、自主以及人權,但也希望國際社會能基於道義,來支持台灣人民維護台海安全的決心。』

關於台灣以中華民國之名作為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是一個為國坐牢25年、被刑求到滿口假牙的人,帶著自傲的心情發表的。作為這樣的人的女兒,我也想說,全台灣除了我父親還有誰可以在敘述主權的時候,句句都是血淚、句句都有鋼鐵般的意志支稱?屈指可數。

而這些審慎的思考總是建立在國家的整體安全與發展,以及本地區的和平、兩岸的和平之上。

1995民進黨黨主席施明德。(作者提供)
1995民進黨黨主席施明德。(作者提供)

國家整體安全與發展當然包含了反貪腐,防止國家元首從內部的腐爛使國家被侵蝕。世界上許多國家在贏得民主與民族的勝利後,執政黨卻走向了腐敗的道路,使得國家社會與經濟處於長期的動盪之中,像是南非。這是爸爸一直來的擔憂,2006年他在煎熬以及各方壓力下決定站出來反對陳總統水扁先生ㄧ家貪污腐敗的作為,他刊登於中國時報頭版給陳總統的公開信如此寫道:

『總統是國家道德最亮的標竿。總統是國家主權的肉身象徵。總統是穩定政局的基石。

當標竿蒙塵,當肉身污化,當幾時傾斜,人民還能盼望什麼?

扁哥,我們錯了。執政後,我們沒有把這個黨帶好,我們沒有引領台灣走向廉能的社會,我們必須勇敢認錯,我們應該鞠躬下台。坦承認錯,會得到人民的體諒。硬拗、狡辯只會帶來更大的羞辱和報應。

民主政治的可貴,在於不怕更換國家舵手!

國家最大的危機,在於人民失去了信心和信任!

給一個榜樣吧!

示弱是強者的美德!

唯有真正的強者,才敢認錯才敢捨棄!』

爸爸始終把國家放在第一。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是台灣的施明德。

記得小時候他常常坐在沙發上,把我跟笳放在地板上,嚴肅地拷問,把我們當做他自己一樣要求,考題是漸進式的,從最小的開始:「玩玩具比較重要還是國家比較重要?」「吃飯比較重要還是國家比較重要?」「學校比較重要還是國家比較重要?」「Nana(家貓)比較重要還是國家比較重要?」「爸爸媽媽比較重要還是國家比較重要?」

正確答案當然永遠是:國家比較重要。

但我們也不是這麼乖巧的小孩,每次問到最後一題,我們都要耍賴一番,我心裡覺得要我說出國家比爸爸媽媽重要,好像會哭出來。好幾次沒問到那題就逃走。那麼小的時候我當然想不到死亡那麽遠的地方,也不懂得戰爭是個東西,問我什麼比較重要,我也不知道這重要性懸掛在什麼代價上。但是依稀感到,這是二擇一的問題。該不會連這麼簡單的問題我都要思索一輩子吧?我漸漸懂得,這道題目,是爸爸問自己的問題,是他在提醒自己;正確答案是國家比較重要,所以他甘願。我忽然覺得自己好笨,我還問過爸爸,你是不是不愛我,是不是比較愛國家?他笑笑的,哭了,一雙手交握著、指尖顫抖,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姿勢。我也哭了,但是我那時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施明德與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施明德與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我現在想不起來,到底這漸進式的拷問,我有沒有成功走到最後一題的正解,也許沒有。懂事後,我好像都會跟爸爸說「哎呀我知道啦你不要再問了!國家最重要!」為的是阻止他問我最致命的最後一題。

我什麼考驗都沒經歷過。不知道此生會經歷什麼考驗,希望永遠不要有這一題,因為我不是施明德,我是施明德的女兒,這題我拒答。

沒有遺願,只有遺志。 ——赤子之心

也有人問我們,爸爸有沒有什麼遺願?我想,施明德主席這個人的一個重大特色,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是死神。因此,他最偉大的著作是他的遺囑——《施明德的政治遺囑》寫於1980年,那時死神以二條一唯一死刑的形式與他第三度交鋒。此後他一生也不斷地以各種形式書寫他的遺志。注意,是遺志,不是遺願。這兩者差異可大了,遺願是一個有可能如願以償的、對現世的小小願望,像爸爸這樣「浪漫」的人不會做這種投射。對於浪漫,爸爸解釋道:「浪漫,就是以有限的資源,追求無限的理想的這種情懷。」

而他的遺志是什麼?他留下了太多闡釋。《施明德的政治遺囑》非常清楚地分析了他所處時代的問題與其解決的方案。全文很長,我只引用一段。這段文字在當時台灣沒有廣泛流傳的原因是爸爸當場在庭上放棄了宣讀此文,改對庭上要求:「被告在此也不是為了表演,但是聽了林義雄的不幸遭遇,使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們而惹起的。被告不是藉以要求審判長的減刑,被告所要說的是,如果能夠平服國人的怨氣,能夠有助於國家的團結和社會的和諧,那麼被告很願意地,請求審判長判的我死刑,並且請不要減刑,我請求!我請求!」

爸爸的遺志是他無限的理想和未曾改變的赤子之心,我們得要不斷地走在這條漫漫無止盡的路,才能算得上是他的小孩。

『我的陳述雖然已經相當沉長了,卻無法就此煞車。人們一定會追問我,你的「中華民國模式究竟是一種最後安排?或只是一種權宜措施?」對這項問題,我想回答:「以歷史眼光來看,世事沒有一項是最後安排或權宜措施;同時,世事每一項也都是最後安排或權宜措施。」這是指你在考察世事時,究竟是把時程拉長或縮短,所會得到的結論。

其次,我要說,從今天的剖白中,一開始我就陳述了個人的基本信仰和理想,身為一個世界公民的認同者,世界政府的嚮往者,我自然會深深地期待著全人類都能打破國界,無拘於膚色、種族、宗教的籓籬,在公義的法律秩序下平等地和平共存。這樣一個人,對海峽兩岸的「分合問題」,當然不或抱著不顧一切強求分立的立場,對這個問題,我絕對堅持的只有兩點。

第一、非暴力原則.....

第二、公民投票原則......

我的兄妹常戲稱我是「歷盡滄桑一男人」。但是,這個歷盡滄桑,浩劫歸來的男人,並沒有在花花世界中迷失,也沒有在各種誘惑中墮落。苦難未曾污染了他的赤子之心。他依然堅持從那個空襲日早上便已開始萌芽的信念——為台灣人民的基本人權及兩岸和平——奉獻一己。他當然瞭解,如果他不在國民黨政權「反攻大陸」大合唱聲中,停止發出人權與反戰的「噪音」,如果他不隨波逐流,營鑽私利,阿諛權貴,他就一定會再度站在世俗「法庭」的被告席上!

當年,蘇格拉底曾在背叛真理或飲酖中做抉擇。他選擇了飲酖。

當年,耶穌基督曾在終止宣揚「登山寶訓」或進入耶路撒冷被釘於十字架上做抉擇。他走進了耶路撒冷。

我很清楚,非常清楚,如果我不放棄我的信念,便只好走進國民黨的刑場或老死「古拉格群島」中。』

我從這段闡釋中理解到,爸爸對時間的想像不以個人生命的長短衡量。他不認為自己應該期望在有限的人生裡看到自己的夢想成真,只把生命化作一場奉獻,期待它在更大的歷史時程中劃出一道曙光;就算你給他無限的生命,他的夢想只會不斷地試探無限的盡頭。而剩下來的我們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活在前人的理想裡,應該從而審視這條路該如何走下去。

施明德與施陳嘉君的結婚照(作者提供)
施明德與施陳嘉君的結婚照(作者提供)

他不是悲劇英雄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

說爸爸是個悲劇英雄,或著重於他一生的悲情,我不以為然,爸爸更是向來嗤之以鼻。這樣的說法,真簡化了他的思想也窄化了他的奉獻。

爸爸向來是一個對自己非常認真的人,長年在牢獄裡學會與孤獨相處,這也許給他帶來了這個美好的的特質,他對自己的作為有非常清楚的認知,不會隨頗逐流,也從不自怨自艾。他寫過:『早年我便確認自己有雙重身份,兩項使命—我是一個卑微的、被統治的台灣人,我應獻於解放台灣民的工作,以及我也是一名平等地位的世界公民,我應致力於全人類的和平事業。』這是爸爸對內與對外的態度之分,往後在他一生都表現得如此,他自認對國有義務奉獻,但對國際則是以平等的地位,採反戰的態度、致力維護和平。這兩項身份與使命爸爸從來沒有溢出過。

硬要說,在別人對爸爸的評論當中,他自己最中意也最認同的是中國時報創辦人余紀忠先生回答蔣總統經國先生的話:「施明德這個人,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大概是因為這正符合他課予自己的要求。

爸爸不為外力所屈,更不會為常人都有的仇恨、報復、得失心所趨使。我要引用最讓我感動的,他『蒙難二十年感言』後段寫的,事實上是一個關於反抗者如何律己的宣言:

『今天我要敬告台灣人民的是,不要因改革步幅度緩慢而急躁,更不要因為慘遭迫害、凌辱而興起「以牙還牙」或「武力解決」的念頭。民主運動的道路不管何等崎嶇難行,她終究是會通到成功、勝利的終點的。對此,我們不但要有信心,更要有耐心!

我一生始終相信「目的不能美化手段」。我們不能自信自己所追求的是一項絕對崇高、神聖的理想或目標,就自以為可以不擇手段地去完成它。邪惡的手段,畢竟是邪惡的,絕不可能因其的高貴而被美化的。我們既不承認蔣家幫的統治權力是根源「君權神授」,而可以拒絕還政於民,同樣地,我們就不能主張自己有不擇手段「替天行道」的特權。』—施明德1983年11月30日

這些文字出自已經坐牢19年的42歲的施明德,那時他已在三軍總醫院絕食多年,天天被強制灌食。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信念和理想,會使得一個人走上成為悲劇英雄的路途,也不知道一個悲劇英雄的內心世界為何物何情所動,但是我知道我爸爸走的路是一條由理想點燈、信心掌舵、嚴格律己的態度控速的,他自己的路。

回憶起第二次被判無期徒刑,重返火燒島的心情,他寫:『我沒有幻想,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

這概念對爸爸非常重要,他總是嚴厲地譴責任何試圖用悲情二字來修飾台灣反抗史的學者或政客。在爸爸看來,為台灣犧牲生命與青春的烈士與反抗者,一點都不可憐,所有的奉獻都是他們自己「歡喜甘願」,驕傲的選擇。可悲的反而是那些不敢正視這些烈士,用他們真正的名字呼喊他們的人。也許,造就悲劇英雄的,是我們的忘恩。但是別人再怎麼不願憶起這段奉獻的歲月,爸爸都不管,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心中追隨的典範、楷模;那些曾與他同囚於青島東路的死刑犯:

韓若春先生

陳智雄先生

嚴君川先生

黃祖堯先生

白克先生

鐘盈春先生

姚明珠女士

薛介民先生

蓋天宇先生

那些讓他親眼目他們在二二八機關槍掃射下從容就義的高雄中學學生,以及他永遠的革命兄弟,1970年2月8日泰源革命的五位烈士:

江炳興先生

鄭金河先生

陳良先生

詹天增先生

謝東榮先生

若不是這五位烈士在刑求之下,拒絕供出任何同志,我父親不會躲過1970年的那場槍決。那時29歲的施明德是這五位烈士用生命守護下來的革命火種—

1978年因蔣介石過世而獲減刑出獄的爸爸,即刻投入反對運動,化名為許一文,以一個勤勞的人權工作者的身份,孜孜不倦的在全台灣籌備組織工作,以美麗島雜誌社之名建立了一個實質卻「沒有黨名的黨」,把全台各地的反對勢力串連起來,形成一股真正改革民主化的力量。

何謂堅忍不拔。

被逮捕後以及軍法大審時,全世界都看到了他燦爛的微笑。爸爸的每一次微笑都讓我耳裡響起他嘹亮的聲音:「我只帶來信心。」

施明德和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施明德和兩個女兒施蜜娜、施笳。(作者提供)

他只帶來信心

這些天來,也許一輩子都會是這樣吧,每次我感覺自己沒有爸爸快要枯萎了,我就想起這段話,是爸爸剛出獄的時候,在美國國會作證時說的話。我很小的時候,讀『閱讀施明德』,除了『旋轉籠中的松鼠』,最喜歡這篇『我只帶來信心』:

『我來這裡,我的行李只帶來一項訊息—我們這一代台灣子女擁有絕對的信心。我們不會向任何強者叩頭。我們不會向任何壓迫者屈服。我們深信一定能依靠台灣人民自己的力量、智慧和能力,解決我們所面對的種種難題和挑戰。

我們一定能夠掃除一切反人權、反民主、反公義的弊端,在台灣建立一個公平的大社會。

我們一定能夠保住我們國家獨立和主權的完整。

我們一定能夠擊敗任何外來的侵略者及陰謀出賣台灣的野心者。

在過去二十五年漫長又辛酸的囚禁歷程中,我所以能承擔一切的苦難、抗拒一切誘惑,就是因為我有一顆永遠搗不碎的信心!

新一代的台灣人民,也有這顆信心!

最後,請容我很抱歉的說:今天我雖然出席了這項聽證會,但是,身為一個台灣人,我認為自己不適合與不應該在另一個國會裡,接受另一個國家國會議員的詢問或質問。

我只願在其他私人的場合,答覆任何疑問。這是一項原則或立場的問題,希望能予體諒。

願貴國與我國兩國人民的友好情分,永遠保存。

願造物主的智慧和愛,滋潤大地。

願各位平安。』—1990年10月11日華盛頓D.C,施明德以一位坐牢25年半剛出獄的政治犯身份,到美國國會作證。

不可思議地當代。在美國國會作證後一個月,九零年的12月10日,爸爸與媽媽相遇。媽媽說爸爸得意的問她覺得自己在美國國會講得如何?媽媽用台語說「很有氣魄」。爸爸這段證詞,我只節錄後段,但整場發言的態度大概是:我不會在這裡抱怨我自己的國家,也不是來這裡訴苦的—我只帶來信心。就算是放在今天台灣的處境,面對美國,我們仍舊應該保持這樣的態度。

爸爸在這裡為我們說明,信心是用來承擔一切苦難、抗拒一切誘惑的一顆心。他作證證明了這個事實:一顆信心可以使一個人不被苦難的折磨改變成一個怯懦的人、可以使人不被誘惑摧毀變成一個墮落而沒有原則的人。一顆信心讓他用自己所愛的面貌走出死亡的幽谷,走出25年漫長的牢獄歲月,仍初心不改,臉上的微笑還是燦爛瀟灑。不知道人們有沒有注意到?施明德先生是多麽地用心地在每一個可能展現的地方,向世人展示他的信心以及他對這份信心源頭的見解。

這是1990年他對自己生命奇蹟的見解,對我來說,是一個長長的擁抱。

施明德與施蜜娜(作者提供)
施明德與施蜜娜(作者提供)

寬恕是結束苦難最美麗的句點

而爸爸的生命中還有另一個奇蹟,那便是他的寬恕。有多少的台灣人,即使沒有承受爸爸千分之一的苦難,至今卻仍不願意開始寬恕與和解的旅程?

是不是一個受苦難與仇恨折磨的人,每一天都必須重複寬恕的過程?以我對爸爸的觀察與了解,是這樣辛苦的旅程沒錯,而他也做到了,自始至終他心中沒有仇恨。早在他還在監牢裡受難的時候,他就開始原諒了,真正的寬恕不是等到苦難結束之後才開始的旅程,否則1990年當他以自由人無罪的身分走出三軍總醫院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怎麼會是:「忍耐是不夠的,必須寬恕。」

爸爸的獄友韓若春先生的遺書寫到:苦難的終點是幸福的開始。

爸爸則說:寬恕是結束苦難最美麗的句點。

最後,我再回到1980年軍法大審爸爸的最後陳述,也是他的政治遺囑—他微笑背後的真相:

『我又來了。以坦然含笑的姿態,站在諸位的面前了。我早已做了抉擇。每個時代都有奉獻者。奉獻者總是扮演著悲劇的角色。奉獻者深知自己的旅程必是孤單、坎坷、悽慘和佈滿血淚的。奉獻者總是不為他的時代所接受,反遭排斥、欺凌、羞辱、監禁和殺戳。但是,奉獻者所爬過的羊腸小徑,必會被後繼者踩成康莊大道。奉獻者的肉體也會腐朽,但是他的道德勇氣和擇善固執的奉獻精神,必會增益人類文明,與世長存。奉獻者不屬於今天,但是他會活在明天!』

這樣神奇的爸爸對我說:「寶貝小板,爸爸永遠愛你!」我何等榮幸,這份愛我會窮盡一輩子的勞力去讓自己有資格接受。

除夕夜要到了,我們要去買連根的菠菜。

回憶太美好,童年太完整,再也不會好起來了。新的人生要展開,這注定是一個殘破的人生,既然知道是如此,我們更要永保信心,因為那是我爸爸帶來的東西,也是我們一家團聚的願望,願我們此生能捍衛先父遺志,願我們來日在死亡裡重逢。

至死不渝,後會有期!女兒施蜜娜

施明德與女兒施蜜娜。(作者提供)
施明德與女兒施蜜娜。(作者提供)

*作者為前紅衫軍總指揮、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之女。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