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稿看似雜錯却空前繽紛:《拉波德氏亂數》選摘(1)

2024-01-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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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完老母再睡下,李維站陽臺,眺望細雪紛降大街上。他想起自己最睿智的朋友,卡爾維諾,已經猝逝年餘了。所以這些事,朋友無從知悉了:今日,一位美麗新少年,踏雪前來滅殺他。就在他勉力自持的溫室裡。今日,雪格外晶亮,像今春車諾比輻射雲,這才遲遲南來、摔裂成他所能見的,世上最後的冬天。有時,你夢想必定有什麼,是人可教會人,去深刻銘記的。但其實,人只給予彼此「可以毀滅的事物;可以燒光,可以侵犯,可以砍斷,可以摔爛,可以腐敗的事物」。有趣的是,這竟像是千言萬語裡,他寫過惟一正確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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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數月,冬雪將融,破碎的一切會再隨之緩流。這是他和智友的間隔。具體,就是一道冥河。

也給予他一艘船,必定,比小說家前輩(兼油漆廠經理)斯維沃更完善,他會將船漆髹得恆久如新。記憶,像攀附船體的盤管蟲,稚幼時隱形,水中漂蕩,執拗追索有機印記、溫度,或只是聲音的暗示。船那無論行止、總是恆定的軀殼,是太好的落腳處。為了落腳,牠們這才生出肉足;依附此足,牠們這才縱令自己生長,轉瞬變態為成獸。船殼包漆,是沉默的曉諭,明告記憶的幼蟲:汝不得現形、不可滋生。包漆,就是具體披覆的遺忘。

或許,在每道忘川之畔、每間修繕渡具的船塢裡,都還用得上,像他這樣的一個化學專家。

專業之一是編輯,多年來,卡爾維諾總是李維書稿首名讀者,和最入微的審查人。他私認李維,是「同胞弟兄,靈魂伴侶」。某天,他發現李維仿擬《樹上的男爵》,寫就新作尾聲。一九五七年出版,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結束在敘事者「我」,對自己書寫動作的同步描述中—當「我」的筆尖,釋下全書最後字母「i」上那點時,這整部追記「我」哥哥柯西謨傳奇一生(十二歲時他負氣上樹,立誓從此不觸地面、憑空生活;直到年老將死,他且隨熱氣球高升,實現完美消失)的小說,也就被虛構蹤跡給爆破,兌出自足的夢幻與泡影。

十八年後,李維追查一顆碳原子,在孤星上的環飛,看百年以來,它逼真的死滅與復活:曾在地脈,在礦工鋤尖的擊打,在窯焰,在煙塵,在翔鷹的血與肺;曾三次溶入冰冷海水並三度游離,也曾長長久久,被一束陽光給釘在一片葉子裡。直到此刻,從杯中牛奶,通過腸壁,它繼續奔跑,攝入神經細胞,在「我」腦中。它化出意念,驅策手腕,運轉筆尖,終結「我」對重重往歷的偵測與創造。

讀完新稿,卡爾維諾非常快樂,因彷彿亦是至此,他才能確信兩人友誼,得到這位害羞作者的認肯。以所能想像,最公開的隱密形式。因這位害羞朋友,同時也是頗武斷的讀者:他受不了卡夫卡以降,幾乎所有現代文學作品(使人掛懷的評語:他說保羅.策蘭的詩形同「欺騙」,就是「獨自赴死之人的語言」);但原來,他曾細心揣摩卡爾維諾,將對方手澤,延展為自己思路。

更重要的,是這般思路,所回溯的地景:書稿乍看雜錯,卻空前繽紛地,包羅李維半生場景,從油漆工廠,集中營實驗室,游擊隊刑獄,大學課室,到更早之前;以簡潔化學規律,所綻放的豐富文學性,再現個人絕少記憶的父祖從來—那半靈半肉、受召自聖靈暨塵土的人頭馬;那因戀愛受挫,從此立誓不下床的赤忱愛戀者。那些由「我」,親手餾除人世不免的重力、能量、運動與時間變數,才能還原的,天真的柯西謨們。《週期表》:整部書稿無可名狀,這卻是最妥貼的書名。

卡爾維諾非常快樂。因他感覺,這是朋友自己,可衷心接納的第一部書:從前寫作當然都衷誠,卻總回授作者更大不安,像被迫的代言,因此格外警醒著、深懼著自己可能的詐偽。彷彿,從集中營生還後整整三十年,朋友這才容許自己,在那死境裡,自由地漫行。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之新作《拉波德氏亂數》(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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