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稿看似雜錯却空前繽紛:《拉波德氏亂數》選摘(1)

2024-01-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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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期表》整部書稿無可名狀,這卻是最妥貼的書名。(圖:取自pixabay)

《週期表》整部書稿無可名狀,這卻是最妥貼的書名。(圖:取自pixabay)

翁勃薩不再。我凝望騰空的天色,自問:翁勃薩可曾真正存在過?枝葉交疊形成網孔,細密無盡,經過網孔篩過之後的天空只餘下飄忽光點,或許就是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哥才可以過著鳥雀一般的生活吧。這般風景,就編織在一片空無之上。不禁聯想起我的書寫過程。我任憑筆墨在紙頁之間流轉,密集勾畫出刪節的記號、校正的字樣、塗鴉、墨漬,有時留白,有時妙語如珠,有時徒留星火般的微瑣點子,之後脫軌離題,在枝葉和雲彩上頭耗費太多字句,接著所寫過的文辭又交錯起來,向前騰躍,跑啊,跑啊,跑啊,霹靂啪啦奔放出最後一串沒有意義的詞彙、意念與空夢,最後故事於焉結束。

──伊塔羅.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

但我只再說一個故事,一個最神祕的故事。我知道生命的無常,語言之無力,所以我以謙卑自抑之情來述說。

它再回到我們之間,進到一杯牛奶,在一長鏈分子之中。它被喝到肚子裡。既然所有生命體,對外來生命結構都存有蠻橫的不信任,鏈索將細細拆解,碎片一一檢查,接受或丟棄。我們關心的這原子,通過腸壁進到血液,奔跑,敲到一個神經細胞大門,進門,提供了所需的碳。這細胞是在大腦,我的大腦,正在寫這本書的腦子。這原子所屬的細胞,所屬的腦子,正進行著巨大、不為人知的活動。此刻,這活動錯綜複雜的發出指令「是」或「不」,讓我的手在紙上規則移動,勾畫出渦形符號,一筆一劃,上上下下,引導我這隻手在紙上圈出這最後的句號。

──普利摩.李維,《週期表》

少年十六歲,母親不明白他的理想,擔憂他加入的社團:為了保衛祖國義大利,他們齊穿黑衫,攜自製「聖棍」,滿城挑釁亞非移工。母親命他,去見一位老人(母親的朋友),說他將開導少年。老人叫李維,猶太佬的姓,少年知道他,課本裡就有他的文章,講集中營經驗,沒什麼火氣,最不原諒的人是自己。少年讀了不喜歡。少年沒那麼笨,也花了番工夫做準備,見老人時,帶去一大疊資料,證明集中營內,從來沒有毒氣室。少年義憤填膺,責問老人:為何要一再誇大沒有的事情?少年罵得老人再無話可說,只瞇起霧眼,不知望著少年身後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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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他們坐在老人書房裡。母親曾感佩說,朋友所有作品,都是在此完成的。少年游目四望,覺得這真就只是舊樓寓裡,一間即將不堪使用的陋室:書報文件凌亂堆積;牆面掛滿包漆銅線折成的猴子、蝴蝶或甲蟲;書桌上,竟有一臺新電腦,那最令少年感興趣。還能閒置的空間,就壓縮一股老人味。完全可以想像,多長歲月老人窩在裡頭,兀自夢遊。老人還是不回話,呆滯中,只剩每隔一會,書架後傳來的悶篤擊牆聲。少年現在有禮貌,靜靜聽候著。終於,像是給擊醒了,老人苦笑,抱歉說:那是老人母親在叫喚,她腿腳不好,需要照料。少年頗驚訝:老人母親,該是人瑞了吧?少年看他遲緩起身,想想自己母親,都油然有些同情老人了。少年有風度,默領此戰勝績,收攏茶几上資料,與老人握手告辭,先一步出書房。

服侍完老母再睡下,李維站陽臺,眺望細雪紛降大街上。他想起自己最睿智的朋友,卡爾維諾,已經猝逝年餘了。所以這些事,朋友無從知悉了:今日,一位美麗新少年,踏雪前來滅殺他。就在他勉力自持的溫室裡。今日,雪格外晶亮,像今春車諾比輻射雲,這才遲遲南來、摔裂成他所能見的,世上最後的冬天。有時,你夢想必定有什麼,是人可教會人,去深刻銘記的。但其實,人只給予彼此「可以毀滅的事物;可以燒光,可以侵犯,可以砍斷,可以摔爛,可以腐敗的事物」。有趣的是,這竟像是千言萬語裡,他寫過惟一正確的字句。

再過數月,冬雪將融,破碎的一切會再隨之緩流。這是他和智友的間隔。具體,就是一道冥河。

也給予他一艘船,必定,比小說家前輩(兼油漆廠經理)斯維沃更完善,他會將船漆髹得恆久如新。記憶,像攀附船體的盤管蟲,稚幼時隱形,水中漂蕩,執拗追索有機印記、溫度,或只是聲音的暗示。船那無論行止、總是恆定的軀殼,是太好的落腳處。為了落腳,牠們這才生出肉足;依附此足,牠們這才縱令自己生長,轉瞬變態為成獸。船殼包漆,是沉默的曉諭,明告記憶的幼蟲:汝不得現形、不可滋生。包漆,就是具體披覆的遺忘。

或許,在每道忘川之畔、每間修繕渡具的船塢裡,都還用得上,像他這樣的一個化學專家。

專業之一是編輯,多年來,卡爾維諾總是李維書稿首名讀者,和最入微的審查人。他私認李維,是「同胞弟兄,靈魂伴侶」。某天,他發現李維仿擬《樹上的男爵》,寫就新作尾聲。一九五七年出版,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結束在敘事者「我」,對自己書寫動作的同步描述中—當「我」的筆尖,釋下全書最後字母「i」上那點時,這整部追記「我」哥哥柯西謨傳奇一生(十二歲時他負氣上樹,立誓從此不觸地面、憑空生活;直到年老將死,他且隨熱氣球高升,實現完美消失)的小說,也就被虛構蹤跡給爆破,兌出自足的夢幻與泡影。

十八年後,李維追查一顆碳原子,在孤星上的環飛,看百年以來,它逼真的死滅與復活:曾在地脈,在礦工鋤尖的擊打,在窯焰,在煙塵,在翔鷹的血與肺;曾三次溶入冰冷海水並三度游離,也曾長長久久,被一束陽光給釘在一片葉子裡。直到此刻,從杯中牛奶,通過腸壁,它繼續奔跑,攝入神經細胞,在「我」腦中。它化出意念,驅策手腕,運轉筆尖,終結「我」對重重往歷的偵測與創造。

讀完新稿,卡爾維諾非常快樂,因彷彿亦是至此,他才能確信兩人友誼,得到這位害羞作者的認肯。以所能想像,最公開的隱密形式。因這位害羞朋友,同時也是頗武斷的讀者:他受不了卡夫卡以降,幾乎所有現代文學作品(使人掛懷的評語:他說保羅.策蘭的詩形同「欺騙」,就是「獨自赴死之人的語言」);但原來,他曾細心揣摩卡爾維諾,將對方手澤,延展為自己思路。

更重要的,是這般思路,所回溯的地景:書稿乍看雜錯,卻空前繽紛地,包羅李維半生場景,從油漆工廠,集中營實驗室,游擊隊刑獄,大學課室,到更早之前;以簡潔化學規律,所綻放的豐富文學性,再現個人絕少記憶的父祖從來—那半靈半肉、受召自聖靈暨塵土的人頭馬;那因戀愛受挫,從此立誓不下床的赤忱愛戀者。那些由「我」,親手餾除人世不免的重力、能量、運動與時間變數,才能還原的,天真的柯西謨們。《週期表》:整部書稿無可名狀,這卻是最妥貼的書名。

卡爾維諾非常快樂。因他感覺,這是朋友自己,可衷心接納的第一部書:從前寫作當然都衷誠,卻總回授作者更大不安,像被迫的代言,因此格外警醒著、深懼著自己可能的詐偽。彷彿,從集中營生還後整整三十年,朋友這才容許自己,在那死境裡,自由地漫行。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之新作《拉波德氏亂數》(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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