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只為那八百元 :《香港秘密行動》選摘(2)

2024-01-0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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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未完,台港同行」反送中一週年晚會。(資料照,蔡娪嫣攝)

「抗爭未完,台港同行」反送中一週年晚會。(資料照,蔡娪嫣攝)

何為邪鬼何為神,二號橋上捉放曹 

水炮車雖然在二號橋上沖散了防線,但警察亦開始撤離,於是Lukas轉往一號橋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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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一號橋上的抗爭者,建立了中大的入境處,檢查所有從外面進來人仕的證件。你有看直播?一號橋上建了那座類似堡壘狀的塔,就是我和朋友一起搭建的。大學站對面有個工地,正好有許多建築材料可用得著。

一直守到第二天晚上,中大學生會的抗爭者,與非中大生的勇武們開始爭拗,說誰該聽誰的,也有抗爭者開始懷疑誰是臥底誰是鬼。勇武們心灰,於是嚷著大撤退。凌晨一兩點,我就跟著大夥,在六條柱附近的山邊離開,回家休息。」

除了指揮權的爭拗外,Lukas認為最主要的導火線是,當時在二號橋上接受傳媒訪問的幾個抗爭者,竟擅自提出重新開放,一直被他們封鎖了二號橋下的吐露港公路,讓車輛通行。

「其實這只是那幾個人的決定,並不是所有在場勇武們的集體決定。二號橋是所有勇武一起打了一晚才奪回來的,這麼多人受傷,怎能你說放就放?還要直接跟記者宣佈?那就變成不放不行,所以大家決定散了。

 基本上,我們是以不對等武力去跟這政權對抗,毫無籌碼,而吐露港公路就是唯一一條從大埔出沙田的高速公路,二號橋橫跨吐露港公路上,這是我們難得有的籌碼,怎能夠這麼輕易就放棄?

嚴格來說,不應該守甚麼陣地戰,始終會物資短缺。但中大確實有利防守,因為警方只有一條路可攻入來,大學站亦只有一條隧道,用雜物堵住就可,山路也很少,易防守。加上當日下午拉了幾個人,在場的人都情緒激動,才決定堅守。後來重看,是應該撤的,因為警方最後也會把所有路封鎖,要是守太久,還是會變成理大那情況。」 

沒說投降的投降 

在中大打得最激烈的那兩個晚上,紅磡的理工大學已有人提出要堅守。

Lukas十四號凌晨,離開中大後回家休息。然後同日黃昏,就和一起守中大的朋友進理大。這次他索性不拿上那頭盔,怕沿路被截查。

「黃昏時,警方還未包圍,可正常出入,也沒甚麼衝突發生。我和七、八個手足組了個臨時團隊,出去尖東Neway卡拉OK附近,裝修一下星巴克和其他藍店。星巴克都拉下了閘,我們就強行撬開,進去內部裝修。本還想裝修多些藍店,可是商場保安開始過來,只好撤退。」Lukas對於裝修藍店和中資店鋪早有經驗,他在自己所住的區內,也不時參與破壞親共陣營的商鋪。

理大頭幾天相對平靜,除了偶然出外裝修,Lukas大部分時間,都是去幫忙做汽油彈、設路障,以及輪班守天橋;其餘時間則跟不相識的參與者,彼此訴說分享抗爭經歷。

「我守的那條橋,正是後來燒掉那銳武裝甲車的地方。為了防禦警察攻進來,每更至少有三四十個勇武在守。」

每個抗爭老手,都有自己關於製作汽油彈的配方。Lukas不像第二章受訪者的晶晶那樣加顏料和糖粉,反而專注於天拿水混合白電油。「我覺得這樣效果最好。」

物資從四方八面運入。Lukas估計,當時校內大概有一千人左右,以食品和其他物資的充裕程度,絕對足夠所有人留守一個月以上。

可是後來出現的撤退潮,Lukas認為,物資雖然足夠,卻敵不過心態上的壓力。許多當初一股激情進來的中學生,因為手機沒電,無法聯絡外界,情緒就變得不穩。

「要是沒發生尖東十萬人聲援那一晚(十八日),可能狀況還好一點。正因為那事發生後,裡面的人就會想,連十萬人都不夠那千多個防暴警察打,我們只有幾百人,如何有勝算呢?」

當初網上有不少人激昂慷慨地要大家湧去守理工,都說這是End Game,是香港阿拉莫(Alamo)之戰。只是大夥進去時,抱著阿拉莫般蓋天豪情,卻並非每人都持阿拉莫之死守決志。

「其實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就不應該進來。要是Poly是第一次打,沒心理準備還能理解。但已經經歷過中大一役,你進來,就得有以死相搏的決心,如果沒有,根本就不應該進來。你沒有這準備,又要驚,又要守,又要走。那你進來,只不過是打卡,浪費了前線的努力。你雖然沒講投降,但已經在做著投降的事,這就已經輸了。這麼多人因為你們進來而受傷,這樣是辜負了他們的犧牲。」

Lukas自己因同行戰友中,有未成年者,最後他亦選擇跟大家一同撤離。 

流亡中的幸運兒

理大出來不久,Lukas決定,與跟他進中大理大的手足一起逃亡。

「母親希望我走,父親也沒責怪我,只埋怨為何明知不夠打,還堅持與警察對抗。我反駁他,正因為知道不夠打,才要去跟他們抗爭,不然只會一直被共產黨壓迫,沒有機會突破這個困局,問題只會一直惡化下去,我爸沒再說話。說起來,他也不是很藍,只是希望安於現狀。」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反送中,反國安法(Mozhizhai@維基百科 CC BY-SA 4.0)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反送中,反國安法(Mozhizhai@維基百科 CC BY-SA 4.0)

守中大和理大時,Lukas每晚和女友通電話。她說不敢看直播,因為害怕在電視中,看到出事和被捕的那個是他。他倆一起已經五年,這是Lukas第三次拍拖,彼此在追韓國少女組合的粉絲團裡認識,大概當日一起追逐韓星時,壓根沒想過日後會成為政治流亡者。

Lukas可算流亡者中的幸運兒,女友雖沒上前線,但為了他,也轉往台灣升學。二○二○年暑假,Lukas暑期工賺到錢,買了輛電單車,載女友到北部旅行,也到過台中的六福村和麗寶樂園。他說女友雖然沒案在身,但也選擇不回港,寧願等家人飛來台灣探望她。

「她過來,純粹只是想跟我一起。我們現在計畫是,在這裡念完大學,就申請到加拿大,不是因為有親戚,而是聽說只要找到工作,我們入籍條件是最快的。我個人覺得,台灣這個地方好像也不宜久留,這四年有蔡英文,之後呢?根本無法保證後面接任的是甚麼樣的政黨?我擔心的,是萬一親中政黨上台,我們這些流亡的,就隨時會被捕或遣返,所以我才打算離開。英國不太想去,我不信英國人,美國又好像不穩定,都自顧不暇,所以加拿大好像比較適合。現在沒必要,也不打電話給香港家人,免得被國安監聽。目前還幸運,國安沒來過,希望接下來也不會啦。」

在台灣的日子裡,Lukas認識許多同樣流亡的手足。他感覺基本上可分成兩大類心態。

「一種是依然對運動充滿希望,很有衝勁,時刻想著要反攻香港繼續打,覺得是快要贏了;另一種像我,早已看清楚,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其實現在發生的事情,早就預料到,只是早了到來。目前只能希望臨死之前,在煲底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的示威區找回我們最後應得的尊嚴。和大夥談過後,我發現我算是少數的後者。

前者很有趣,即使二○二○年立國安法,全港有不少區發起大遊行,當時他們還一心想著要回去幫手打,還圍在一起說,可能還有希望,要不要大家一起去買機票,甚至計劃打完後,再坐飛機回台灣。

我看到他們這麼激動,實在不忍心潑冷水,於是好言相勸說:『慢慢來吧,將來還有大把機會的,現在先好好讀書,再找機會回去也不遲,在外國做到的,一定比在香港更多。』」

人在頭盔在

我忍不住問Lukas,到底他認為,這些流亡者是真心相信,還是只不過口頭宣洩?

「不知道。」他想了一會說:「大概兩者都有吧。即使和我一起流亡來的朋友,他在這裡鍛鍊的,不是提升知識,而是體能上的實力,還終日幻想要回去幫忙。但一個人再健壯又有甚麼用?只是我從小學就認識他,過去他是個不敢表達自己,和不太積極的人,現在看到他一個人來到這裡,又那麼積極有目標,我也不太好意思跟他坦白。」

整理訪問錄音時,我忽然想起一個聊了幾次的話題。就是他那頂價值八百元,還害他差點被警方逮捕的頭盔,現在到底在哪呢?

「走的時候好匆忙,甚麼人都沒通知,只跟爸媽說了。後來我擔心有國安上門調查,於是越洋叫朋友到我家,把衣服、玩具、電腦,以及所有跟抗爭有關的東西都拿走,將來即使有國安警察上門,我也只是個去了留學的普通人。

所有跟運動有關的東西都丟了,但只留下了那頂戰術頭盔,現正正放在我一個好朋友的家。我一直記掛著它,之前有想過請朋友把它寄來台灣,留個紀念嘛,但又怕害朋友出事,因為現在這些戰術頭盔,都已成了戰略物資違禁品,寄的話可能會惹麻煩,所以還是先讓他保管著。」他苦笑了一下:「總有機會拿回的,總會有的。」

《香港秘密行動》書封。(圖:一八四一出版提供)
《香港秘密行動》書封。(圖:一八四一出版提供)

*作者楊威利修  Yeung Willie Sau ,香港匿名抗爭者,二〇一九年反送中運動爆發,參與物資及後援活動,因緣結識前線抗爭者,及後離港。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香港秘密行動》(一八四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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