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戰爭:中日金本位的迥異命運:《白銀帝國》選摘(5)

2018-10-0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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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戰爭是帝國夢魘的深化,觸發隨後一系列政治破敗⋯⋯在經濟上,變動中的中國繼續依賴白銀,國際市場的白銀變化對中國的影響更加劇烈而直接。白銀變化劇烈引發經濟政治的諸多痙攣,直到二十世紀三○年代才重新梳理清晰。」(資料照,維基百科)

「甲午戰爭是帝國夢魘的深化,觸發隨後一系列政治破敗⋯⋯在經濟上,變動中的中國繼續依賴白銀,國際市場的白銀變化對中國的影響更加劇烈而直接。白銀變化劇烈引發經濟政治的諸多痙攣,直到二十世紀三○年代才重新梳理清晰。」(資料照,維基百科)

鴉片戰爭無疑是中國的一道傷痕,但是對於中國的最大打擊則是來自甲午戰爭。甲午戰爭之後,中日兩國命運的不同走向戲劇化終點。其結果之一是,金本位在日本落地生根,而中國與之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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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爭至今各有表述,其中很多歷史細節耐人尋味。有論者指出,這對於中國是一場局部戰爭,對於日本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全域戰爭,是舉國體制的日本對抗各行其是的中國,其結果也使得中國遭遇有史以來的巨大重創,尤其是這樣的打擊來自鄰邦。西方如此評價甲午戰爭最後的力量對比,「中日戰爭從頭至尾是一場十足的災難。中國最有效的討價還價籌碼不是它所剩下的陸海軍力量,而是一個日本狂熱分子對李鴻章的傷害而使日本人感到的內疚」。

《馬關條約》規定中國賠償白銀高達兩億兩,當時清政府的財政收入不過七千多萬兩。對於日本而言,其財政收入不過八千萬日元,日本前外務卿井上馨不無驚喜地表示,「在這筆賠款以前,日本財政部門根本料想不到會有好幾億的日元。全部收入只有八千萬日元。所以,一想到現在有三.五億日元滾滾而來,無論政府或私人都頓覺無比地富裕」。甲午賠款給予了日本極大的經營空間,其國家預算規模一下子變為戰前兩倍,高達一五二五○萬日元,而地方政府支出占GNP(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也擴大了兩倍。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極大滋養了崛起中的日本,其重要作用之一就是充當實行金本位的準備金,同時幫助以三井為代表的財閥集團崛起,為日本的資本主義鋪平道路。

甲午戰爭之前,日本政府已經意識到金融對於後發國家的重要性,多次研究討論幣制。明治初年維新政府財政狀況不佳,官方貨幣「太政官札」遭遇多次貶值,建立金本位制的企圖宣告失敗。金本位的主要問題之一就是準備金不足,而隨著中國「賠償」日本白銀兩億兩(後增加三千萬兩「贖遼費」),這筆費用折合下來為三.六四八六億日元,使得日本最終在一八九七年得以確立金本位。

為什麼日本走向了金本位而中國沒有?首先,正是因為中國倚重白銀,部分阻礙了中國轉向金本位。比起國人熱衷於單方面討論貨幣主權,其實更應該討論貨幣制度以及國家制度對比。亞洲國家有貨幣主權並成功轉向金本位者,主要指日本,但日本的貨幣主權,不僅體現在白銀自產,也體現在貨幣鑄造。

日本的情況和中國有一些不同。根據《日本經濟史:一六○○—二○○○》一書中的紀錄,日本在幕府時代是三貨制度,即黃金、白銀、銅錢通用。日本的地理差異也導致了黃金一直具有一定的地位,慣例是西日本銀山多,因此在江戶時代關西人通用銀子,而東日本金山多,關東人通用金子。白銀在日本最早作為稱量貨幣廣泛使用,但是在幕府時代陸續發行定額銀幣。現在人人所知的東京銀座是繁華商業區,其實銀座得名最早源自江戶時代,這裡一度是銀幣鑄造廠所在地,對應的地名還有金座。當時日本甚至以金幣的單位「朱」作為貨幣單位來發行銀幣(日本金幣是用兩、分、朱來計算,一兩大概十五克,一兩等於四分,一分等於四朱),這種定額貨幣因其便利性逐漸取代了原來的稱量貨幣,金銀幣一體化也導致都用相同的兩、分、朱計算。在幕府倒臺不久的明治二年(一八六九年),日本金銀稱量銀幣所占份額僅為二.七%。日後日本轉向金本位,這一初始狀況避免類似中國白銀換算問題,可以順利過渡到元錢厘的體系。對比之下,西方早在西元前數世紀已經使用鑄幣,日本鑄幣比之晚了兩千年,而中國直到晚清接近覆滅才開始發行鑄幣,比日本又再晚了數百年。

其次,日本金本位的重要轉機,都是在十九世紀晚期才完成,其中不得不提一位傑出人物的力排眾議與大力改革,這就是薩摩藩武士出身的首相松方正義,他從一八八一年起主導日本財政超過二十年。在十九世紀末,國際銀價大跌,間接帶動日本出口繁茂與企業興起,但是松方正義觀察到印度作為英國殖民地在一八九三年實行金本位,開始不顧分歧強行將貨幣體制引向基於金本位的現代貨幣制度。隨之,日本進行系列改革,一是在一八八二年通過制定《日本銀行條例》,規定中央銀行是唯一有權發行紙幣的機構,二是利用甲午戰爭的賠款在一八九七年實行金本位制。金本位當時是世界潮流與標準體系,日本實行金本位一方面可以抑制當時日本民間的投資熱潮,另一方面使得日元獲得國際認可,也使得國際資本在日本投資更為便捷。更重要的是,金本位不僅使得日本可以實現甲午戰後經營,更可以使得日本加入以英國為主導的國際金融體系,成為二者聯合起來進行日俄戰爭的前提。

最後,從政治角度審視中日貨幣,又有不一樣的景致。眾所周知,完善的貨幣金融制度對於後發國家的工業起飛意義重大,但對比貨幣制度差異,其實中國與日本的時間差也就是二十年:一八七○年日本鑄造「龍洋」,一八八七年廣東也開始鑄「龍洋」。一八七一年日元誕生,日本試圖建立金本位,未成功。一八八二年日本銀行成立,同年中國開始機器製錢。一八九七年中國通商銀行成立,一九○五年大清戶部銀行成立。

二十年的時間在歷史中不過轉眼一瞬,但在劇變時代則至關重要,落後二十年已經足以錯失金本位的時間窗口,這也意味著錯失歷史機遇。金本位乃至信用貨幣在全球成為主流,其實也就是十九世紀晚期的事情。對於這股歷史潮流,中國也曾想加入,但國內爭議以及利益分配糾纏之下,始終是一步慢,步步慢。晚清在系統性落後的情況之下,貨幣或者金融改革難以單邊突進,也無法倒轉歷史紅輪。

甲午戰爭是帝國夢魘的深化,觸發隨後一系列政治破敗,正如清末惲毓鼎所評價的那樣,「甲午之喪師,戊戌之變政,己亥之建儲,庚子之義和團,名雖四事,實一貫相生,必知此而後可論十年之朝局」。在經濟上,變動中的中國繼續依賴白銀,國際市場的白銀變化對中國的影響更加劇烈而直接。白銀變化劇烈引發經濟政治的諸多痙攣,直到二十世紀三○年代才重新梳理清晰。

*作者徐瑾為中國經濟學者,現為英國《金融時報》旗下FT中文網財經版主編、首席財經評論員。著有《有時》、《印鈔者》、《凱恩斯的中國聚會》,本文取自作者新著《白銀帝國:從唐帝國到明清盛世,貨幣如何影響中國的興衰》。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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