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風雨大杯酒─帶領鹿港反杜邦的李棟樑

2023-11-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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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李棟樑帶領鹿港反杜邦 。(攝影:蔡明德)

1986年李棟樑帶領鹿港反杜邦 。(攝影:蔡明德)

相約,去鹿港給李棟樑上香,腳蹤回返1986年[鹿港反杜邦運動]。同行者的一雙鞋跡,踏過鎮街偶而灑落在街巷間的午陽,光與影讓記憶回返過往…。在鹿港,彷彿再次走進「李壽春香鋪」,時間在長廊的另一端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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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李棟樑祖先的遺產,是他的家。我們來給他上香。香鋪已經在30年前收掉招牌,改為日常民居。靈堂就在居家門口,往生遺照掛在很是民間儀式的繁花裝置圈中。陽光下,不曾感到太多悲傷,反而是一種回憶情境下,往生者像似在我們眼前又活了過來。

慰問的話語,在鄉村尋常百姓的婚喪禮俗中搭著彼此的眼神;然而,悲傷幾乎一開始就是沒有的,我們熱絡地談起:幾乎每次都免不了曲著手指算起的年份,起落的表情穿梭在時間廊道裡,像似陽光刻意在廊外拉開了話題。

最先是我從卡其包包,取出封面印有一禎歌仔戲演員特寫黑白照的雜誌,引來眾家目光。「這看起來是你…媽媽,應該是你…」健談的女兒從法國回來奔喪,看見雜誌上那張黑白照,有一位中年婦女在櫃檯上賣香,直呼就是伊的母親。眼前的母親與遺照上的先生同齡,滿髮鬢白,85歲神情奕奕,收拾著悲傷。半信半疑地,老嫗回著:「是…我嗎?」兒子立即接上話:「是媽沒錯,那年二姊剛上大學,我讀高中,爸爸每天在鎮街上發傳單,家裡的香都是媽媽在賣…。」

李棟樑在當年以「風雨大杯酒」的標題,登上《人間雜誌》雜誌頭條。(圖:作者提供)
反杜邦運動核心人物--盧思岳與李棟樑妻子(中間) 及女兒討論著當年《人間雜誌》的照片 神色專注動人(攝影:陳文彬)

一個小鎮,以古蹟聞名遐邇,也以蚵仔讓人流連媽祖廟前,怎會在一夕之間,以環保運動名噪全台,而且抗爭的是;尚未前來建廠的跨國企業---美國杜邦公司的二氧化鈦汙染。回想1986前後。其實,對於海邊起蓋的彰濱工業區,鎮民理解多少,總是有待進一步將理念宣導出去,李棟樑這時現身了。「我爸爸得到鄉民的愛戴,來家裡折傳單的鄉民,早上出門討海,中午一過,就到香鋪來…」一旁的二兒子也加入討論。

這之前一夜,我在居家書架上將報導反杜邦的《人間雜誌》抽出來,從左下角的標題,又看見「鹿港反杜邦運動」中自己的身影。剛從義務役少尉軍官退伍,勤於筆耕不墜,仍列調查局竊聽對象黑名單;也憶起一個壯碩、豪邁卻又總是在靦腆中堅持抗爭的身影,他是李棟樑。那年,以「風雨大杯酒」的標題,他登上雜誌得頭條。是的,1985,夏日,我與報導攝影家蔡桑(明德)經常出沒於鹿港「李壽春香鋪」,那是李棟樑祖先的遺產;他拍攝,我訪談。激盪的報告攝影與文學現場,重返腦際如波瀾。

李棟樑在當年以「風雨大杯酒」的標題,登上《人間雜誌》雜誌頭條。(圖:作者提供)
李棟樑在當年以「風雨大杯酒」的標題,登上《人間雜誌》雜誌頭條。(攝影:陳文彬)

現在,同行的不是攝影家,而是衝在第一線的社運先鋒。「還記得這街口嗎?」我問同行的夥伴。他笑了。那一年還年輕,他踏上宣傳車高聲吶喊:「有一天,鹿港人民會在自己的家鄉,有尊嚴地站起來…。」前方數百名鎮暴警察,封鎖整條街道。記憶中,對峙繃緊的些許陽光,散落在鑼鼓喧天的小鎮,激盪著歲月安好的日常街頭。

那一個日午,小鎮沿著媽祖廟街口的葉蔭,一路綿延下來的神轎與佛雕店家,都紛紛關上門扉,或者警惕著街上的喧囂。整條中山路與民路口,在陽光下遮蔽戒嚴的天空。他,一個屢被趕出校門的鄉村教師,激切中憤怒的臉孔,映現在噙著眼眶的淚水中。那時,他和他在高中教學時的班上學生,都在鎮暴警察的包圍中。

學生或許想著:「若不是這個差些被我蓋布袋的老師,即時帶我回到我家鄉抗爭的現場,我可能還在道上的槍聲中,閃過每一個雨夜,突而來襲的警笛聲。」然而,時間有所改變,青春有所改變,師生二人投身反杜邦運動,改造了解嚴以後冷戰風雲持續籠罩的戰後台灣社會。

今日,我和他們師生二位,前來李棟樑家中上香。三人行,我、盧思岳和陳文彬,不曾忘卻曾共同參與的鹿港反杜邦運動,我並在《人間雜誌》陳映真老師的導引與趨力下,來到掀起戰後台灣反跨國公司汙染重要一役的現場。報導攝影仍在,紀實文字仍在,被攝影者的聲音與談話,在時間的隱蔽地帶,如浪潮激湧或退逝…然而,記憶,永遠在血液間流淌。

用鹿港人的眼睛來看:在一場運動中結識各方江湖的李棟樑。我們在喪家門前尋常的靈堂前交換著話題,桌上擺著《人間雜誌》。雜誌裡的一篇標題為:[風雨大杯酒],這是將近四十年來,每回提及反杜邦運動,必會引用來形容李棟樑的五行詩。因為,他的豪邁與酒量,幾乎與反杜邦運動畫上等號。這等號的背後,來自他居家的大廳有兩副對聯,是鹿港已故國寶級書法家施得英先生相贈的書法。「那時,我們都會將「弋」字唸作「大」字,因為這原本是于右任的知名書法:風雨一杯酒 江山萬里心…」女兒還在手機裡找著這兩行詩的「典故」,豈料一下就在手機屏幕蹦出緣由來,我直說:「棟樑兄來參加我們的談話…為大家釋疑了!」

這「典故」不說,有些說不過去。話說原本是「風雨一杯酒」,在施得英先生的筆下這「一」字卻成了被看作是「大」字的「弋」。學問就在這裡,詩經[女曰雞鳴]中「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弋」指的恰是繫繩的箭,射下雁鳥後,由新婚妻子去烹煮,飲酒共享。所以,風雨大杯酒,已經由「一杯酒」,在添增新意後,轉化為「弋杯酒」。「換言之,也可說是:在外大杯酒,在家弋杯酒。」我這麼說著,感到鹿港文人傳承的風雨與陽光,在一幅書法與其延伸的形容中,無所遁形。

是的。

有些記憶隨時間或許淡化,另有些是選擇性忘卻,因為記憶不堪,令人溺斃於汙水爛泥;然則,有些記憶,永遠在血液間流淌,既有盤旋,也有蜿蜒,都已流向已知與未知。這記憶於我,當中的一件,便是鹿港---作為非僅僅是地理空間的小鎮,當然也並非耳熟能詳的古蹟古物或者馬祖廟的傳奇;至於,歌曲裡的鹿港小鎮,當然繞樑不去,卻也並非當年腳蹤前往的一步與另一步。

作者回憶過往與好友在濁水溪出海口。(圖:作者提供)
下海坪採訪在鹿港海坪的蚵民---粘氏兄弟。(攝影:蔡明德)

時間,駐足於鹿港中山+民權路口,當年抗爭最後聚焦那道隱形線上。我想起另一趟海岸線的奔馳。

一趟海岸奔馳,我們依循慣例,搭乘好友顏山揚的座車子前往,同行的,除了年輕記錄片工作者蔡承哲及他的攝影助理外,還有多年好友蔡明德,我們稱他:「蔡桑」的報導攝影工作者。蔡桑笑了起來,當車馳疾行在高速公路上,從後座,我望見他熟悉得令人想念的笑容。窗外是河海大排,大排的另一側,偌大的、見不著底線風景的彰濱工業區,廠房與倉儲林立中,就是不見美商杜邦公司的廠區…。

蔡桑笑了,我也笑了…這「笑」,也不無複雜的內裡,因為,我們曾經在將近四十年前的1986年,經由報導的介入,經由與民眾的共同學習,經由在第一線抗爭的弟兄們,寫下了戰後台灣,以民眾為主體的反跨國公司污染入侵的首要篇章:「鹿港反杜邦運動」。

「蔡桑,乾杯!」我心頭默唸著。回想著匆匆便消逝而去的時間。時間內外,他不善言辭性格中表現出來的、對於攝影之於底層生命的直擊,以及直擊之後,必然歷經的掙扎、困惑…還有,最重要的,甚至不須多一句言說的堅持及信念。「要按怎講…要講啥咪…」蔡桑的口頭禪。

片刻間,我也想起多年未見的李棟樑和粘錫麟。但,這片刻,已是2015年的夏秋之交,我們沿著海岸線朝南,前往台西村啟動「返鄉的進擊---台西村證言劇場計畫」,在大城鄉下交流道之前,必經當年[鹿港反杜邦運動]的「彰濱工業區」,現下是海風浪起的臨海大排。然則,粘老師已離世多年,傷慟;今日,從蔡桑寄來的訊息中得知:李棟樑也辭世了。盤桓在我腦海的景象恰是:反杜邦的鹿港民眾,搭乘遊覽車到總統府一遊,阿公阿嬤如遊客一般下遊覽車,突而拉下外套拉鍊,便從胸口抽出一塊塊寫著「怨」字的紙板,在總統府廣場繞行,警察哨聲響徹偌大的凱道廣場,街樹都不安寧…然而,瞬時間,抗爭已經完成。

這確實像似1987 解嚴前夕,由鹿港李棟樑帶領,在總統府廣場發生的「證言劇場」,由鹿港民眾親身演出。

時間轉個彎,回返2015年那一天,我們來到台西村的庄頭廟口,在海風口的路燈下,和八位年邁的農漁民做身體與敘事的練習,預計一年後的戲劇收成。晚上十時,練習告一段落,在相約明日見的招呼聲中,人漸散去,留下孤單廟宇門上的兩個守護神,神彩飛揚,怒目相視。面對的是河堤外、濁水溪對岸燈火通明且冒著濃濃煙霧的巨獸:六輕。

從鹿港到台西村,風吹著逆向朝前的臉,我們的臉。我問著同行的夥伴,想些什麼?他望著窗外接連逝去的光景,久久沉默。我腦海中翻閱著在《人間雜誌》的報導。有一個現場是:有幾個清晨,我和蔡桑跟著粘秋雄兄弟一家下到海坪去,我在報導一文中的一個小小的段落裡,這樣寫著:「阮這插蚵不插在泥沙裡,見陽光的蚵,粒子肥,味道鮮嫩…。杜邦再來,這片蚵坪,雙手捧著送人,怕也沒人要囉。」

這也讓我又回到台西村,那每每在夏日的酷熱又在冬寒的料峭中,顯得荒蕪的日午。稻田旁的十字路口,馬路上或者蒸騰或者蒸發著的柏油路上,架起掿大一面在鷹架上兀自表情僵硬的選舉看板,風與機車就這樣「咻」的一陣呼嘯而去。

時間與人,在土地的哪裡?我兀自問。天,只是沉沉地遠去,半朵雲采不留。

我想起在濁水溪出海口的古厝前,一起登台的七位老農與一位母親。我們的「證言劇場」,恰沿著出海口的水勢蜿蜒朝向海天之際,朝向母親在台上的證言:「再也看不到那些翻飛的海鳥了…,」

濁水溪出海。 (圖/許震唐攝)
濁水溪出海口與 遠方的六輕 398支煙囪,南風吹,台西村上空烏雲一片,是pm2.5。 (圖/許震唐攝)

時間往返,回到上香現場。這時,閃過我腦海的卻是另一個畫面:李棟樑的二兒子,拿起收機中的一張照片。他說:「前年我爸爸染疫,躺在病床兩周後,突而有一天說,他一定要站起來…。」跟著話語,女兒即刻說:「他真的就這樣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雖然歷經疫情折磨,勉力站起的身姿,立刻讓我想到我大學時候心目中愛鄉愛土犧牲自己利益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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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彰化縣鹿港鎮長李棟樑。(攝影:李炯儒─(李棟樑 二公子)

這席話,無比平凡,我聽不厭且觸動著我,同行者也抬起側目的眼神,在他居家素樸而顯得靈氣的靈位前,再次與棟樑兄,用「鹿港人的眼睛」(人間雜誌另一篇標題)來看鹿港。而天地,就是當年以風雨中的大杯酒,從一個小鎮透視出去的:文明與發展所帶來的「犧牲體系」的龐大代價。心頭也想著:台西村備受六輕pm2.5的汙染,至今不也是這「犧牲體系」的一環嗎?

臨別前,不忘再去棟樑兄的靈堂前鞠躬:遠行,是新生的啟程。珍重。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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