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街」之狗嘴吐不出象牙:《故城故事》選摘(2)

2023-09-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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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美聯社提供)

示意圖,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美聯社提供)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聽見身後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敲中間那塊板子,用勁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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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一看,赫見一名彎腰弓背的老婆婆出現在對面一張小門裡,皺紋累累的臉上,一雙小眼睛閃著燐火般的光:「叫王姑娭毑!叫呀!」那張乾癟成一條縫的嘴蠕動著,發出這樣的話語。

我便叫:「王姑娭毑!王姑娭毑!」

只叫了兩聲,奇跡便出現了。只見那棺材板似的鋪面乒乒乓乓一陣亂響,中間部位裂開了一條半人高的縫隙,一張瘦得像骷髏的面孔從中顯露,兩道警惕的目光直射向我:

「找哪個?」

「陳隊⋯⋯陳書記帶我過來的。要我找王姑娭毑。」

那條木板完全打開了,原來那便是門。

「哦,進來囉。」她說,臉上露出了一絲猶豫不決的笑容。

天氣很熱,王姑娭毑身上那件無領無袖汗衫完全濕透了,沾在身上。下面那條及膝藍布短褲看去也濕漉漉,就連頭髮也濕漉漉地沾在額頭上,看去好像她剛剛從水裡撈出來。

「好熱,我在清貨。」

她這樣解說著她的狼狽狀況,領我從一堆堆紙箱中間迂迴而過,停在了一道木樓梯旁邊。整個屋裡到處是紙箱雜物,只有這裡有一小塊空地,可以勉強站下我們兩個。一盞沒燈罩的電燈泡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在它暗黃色的光線裡,我倆互相打量。

王姑娭毑看上去並未達到「娭毑」這一年齡級別。頂多也就是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她那瘦成了三角形的面頰,表情倒蠻生動。微微往下彎的眼角跟那微微往上撇的嘴角結合出一道嘲諷的笑意,好像對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都持批判態度。她上下打量著我道:

「哦,陳書記講是對我講過⋯⋯但他沒講過你是這樣子的⋯⋯」

她欲言又止,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像失望又像是憐惜,不過她接著便直截了當地道:「你不適合我們這個地方。」

被她這樣一說,我也不由得把自己上下一番打量:哪裡不妥呢?

王姑娭毑看出了我的疑惑,忙道:「我的意思不是說你不好,而是說你太、太作古正經了⋯⋯搞得像要去人民大會堂開會似的。看看,還揹個書包。你,你有沒有二十歲?」

「二十多了。」

「有老公嗎?」

「沒有。」

「談過愛嗎?」

「沒⋯⋯沒⋯⋯」

「我就曉得我就曉得。」王姑娭毑深表遺憾地搖起頭來,「連愛都沒有談過,一個黃花姑娘,不適合我們這裡的。不適合的。」

我心裡一驚:「這裡」?這裡是甚麼地方?

但王姑娭毑不再說甚麼了,她轉身往那張樓梯上爬,一邊回頭指點我:「跟著我。抓牢扶手。慢點,慢點,等我上到頂你再開始爬。」

這樓梯與那鋪板門可謂旗鼓相當相映成趣。它除了頂端固定在了樓板上之外,跟一張活動扶梯沒有區別,寬度和力度都僅可容一人通行。那所謂的扶手,也只是一根草草釘上去的粗木棍而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當我在王姑娭毑擔憂的目光下一級級往上爬時,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這句唐詩。

可當我終於爬上樓,在那同樣顫巍巍的樓板上站定,將眼前風景盡收眼底時,便立時明白了王姑娭毑剛才對我的婚戀狀態表示憂慮的原因。

「群魔亂舞!」這是第一時間閃過我心中的詞語。

這是車間嗎?說它是公共澡堂的更衣室還差不多,或者是瘋人院。一幫蓬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們濟濟一堂,四下裡閃動一片豐乳肥臀。我們上來時,這幫女人大概正在講笑話,人人一副笑得要死狀,有人朝天大張著嘴笑得喘不過氣,有人拍打著雙手笑得渾身直抖,有人彎腰狂拍自己的肚子,相鄰的兩個女人則互相拍打著彼此。對著樓梯口的那名身著一件髒兮兮灰背心的胖大女子,大概是引起這一笑場的根源,因為她正志得意滿地朝四面八方巡視,好似一名得勝的將軍在檢閱自己的戰果,那神氣分明在說:「如何?笑死你們了吧!」

一串串的笑聲和叫聲在這幫奇形怪狀的人群中翻騰著,滾動著。這麼狹小這麼悶熱的空間!這麼喧鬧這麼雜亂的聲音!即便是在高音喇叭聲中成長起來的我,也被鎮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

可王姑娭毑一隻手從後面頂住了我的腰:「莫退莫退!」她道,「這裡退不得。」

她另一隻手則用力往下壓出一條淩厲的直線,向人群發出一聲大吼:「不准笑!」

見效果不顯著,又厲聲加上一句:「再笑扣錢!」

喧囂倏然而止。剛才像瘋子般手舞足蹈的這一屋子半裸的女人們,頓時定格在了她們剛才的姿態上,但緊跟著就發出一片質疑聲:

「扣錢?」

「笑一下都要扣錢?」

「我們犯了哪條王法?」

「笑都不准笑那我們只有去死囉?」

王姑娭毑對這些問題一概不予理會,大力拍著手道:「安靜!安靜!」跟著她把我往前面一推,介紹道:「來了個新工友。」

「只不過是一隻新工友哦!」灰背心女人把兩隻肥手一拍,「嚇我一大跳,還以為來了新領導呢!穿得跟王洪文老妹似的。」

「真的哦,像死了王洪文。」馬上有個聲音與她一唱一合,是坐在她旁邊的一名乾瘦女人。也穿一件背心,不過顏色是藍的。

一片哄笑中,王姑娭毑也笑了,嗔罵道:「瞎講之講!王洪文老妹會到我們這鬼地方來?」跟著正色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人家新工友也是個角色咧!曉得她是哪個啵?」

那無數道雪亮的眼睛刷地一下聚焦到我身上:

「是哪個?哪個?」

「麼子角色?」

「未必真的跟哪個中央首長沾了親?」

最後這句話是灰背心講的。現在我看出來了,別看這女人言語粗俗,面目可憎,卻儼然這裡的意見領袖,語不驚人死不休,開口定必引起一片捧場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像大合唱的副歌部分,經過排練般地響亮齊整。

王姑娭毑等她們笑夠了,都好奇地望住她了,才不慌不忙給出答案:「陳書記你們總曉得是哪個吧?人家是陳書記的姪女妹子。」

話未落音,那些誇張地往前伸的脖子便都誇張地往後一仰,發出一片「哦嗬」聲,從那拉長的尾音所表示出來的餘韻裡,透露出的是明白無誤的嘲諷。

王姑娭毑忙又道:「陳書記親自用單車把她送來的咧!一直送到樓底下。」

「用單車送的?」藍背心笑問,「坐後面還是坐前面?」

經歷過了六年底層生活摸爬滾打的我,自然明白那被強調的「坐前面」三字是何寓意,頓時氣紅了臉,「下流!」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

那王姑娭毑到底精明過人,立時看出了我的情緒,連忙拍下我手臂安撫道:「莫理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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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故事》,立體書腰。(二0四六出版提供)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0四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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