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專文(上):強勢政府不是中國成功的根源

2015-05-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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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濟快速崛起,然後呢?

中國經濟快速崛起,然後呢?

未來中國改革的方向,是當前許多經濟學家甚至全國人民都在思考的一個問題。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市場化的正確方向,並取得了推動經濟高速成長的巨大成就。但是21世紀初以來,出現了不同的意見和選擇,改革似乎走到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面臨選擇。未來10年,在繼續完成市場經濟改革任務的同時,積極而慎重地推進政治改革,既是未來中國改革的主題,也關係到中華民族的興亡和每個公民的根本利益。在這樣的問題上,容不得半點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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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尚在半途

根據1992年中共十四大做出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頂層設計和1993年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做出的改革總體規劃,在20世紀末把一個對世界市場開放的市場經濟制度框架初步建立起來了。但這個體制與以「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為基本特徵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兩者之間差距的主要表現是,政府繼續在資源配置中居於主導地位,限制和壓制了市場發揮基礎性作用。

政府仍然支配著主要的經濟資源,礦山、海洋、城市土地和大部分資本都掌握在政府手裡。雖然國有經濟在國民生產總值中並不佔有優勢,但是,它仍然控制著一切「制高點」(列寧語,中文譯為「命脈」)。國有企業在一系列重要行業中的壟斷地位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加強;國有經濟的規模仍然很大,而且相當一部分國有企業保持著政府賦予的行政壟斷權力。另外,現代市場經濟不可或缺

的法治基礎尚未建立,各級政府官員享有過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通過直接審批投資項目、對市場准入廣設行政許可、對價格進行管制等手段,直接對企業和個人的微觀經濟活動進行頻繁干預。

在開始研究經濟改革的目標模式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有過不同的設想,其中最重要的是兩種:一種屬意於「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東亞模式),另一種屬意於「自由市場經濟」(歐美模式)。大致說來,官員鍾愛東亞模式,具有現代經濟學知識的學者嚮往歐美模式。不過,在改革初期命令經濟還佔統治地位的情況下,兩者之間的差異並不顯得十分突出,因為即使認為改革最終目標應是歐美模式市場經濟的人們也承認,在競爭性市場體系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情況下,政府不能不承擔更大的協調經濟的職能。而在命令經濟已被全面突破,市場的規則還有待建立的情況下,它們之間的分歧就日益突出了。

對於持後一種觀點的人們來說,改革的目標還遠未達到。他們要求堅持改革,進一步完善市場經濟體制,建設符合社會上絕大多數人,而不是極少數尋租者利益的法治的市場經濟。對於持前一種觀點的人們來說,改革的目的已經達到。特別是對於其中一些要求維護從尋租活動獲得的特殊既得利益的人們,最合意的做法更是進一步增強各級政府官員不受約束的權力,以便擴大權力尋租的可能性。

政府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控制和干預,較之東亞實行「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國家要強得多。

所以在20世紀末建立起來的,是一種過渡性經濟體制,正是針對這種市場體制很不完善、市場還不能在資源配置中起主導作用的情況,2003年的中共十六屆三中全會做出了《中共中央關於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要求在若干方面進一步推進市場化改革,以便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到2020年建成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但是回過頭來看,這個中央決定執行得並不好。這種情況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其中一個很明顯的原因,是改革進入深水區,觸及了政府和政府官員自身的權力和利益,因而對進一步改革產生了來自黨政機關內部的阻力和障礙。另一方面,中國改革歷來都是由危機促成的。可是,由於20世紀的改革十分成功,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官員們覺得日子很好過,於是失去了推進改革的壓力和動力。既存在阻力,又缺乏動力,就使得改革的步伐放慢了下來,甚至在某些部門出現了倒退的趨勢。

所以說,中國還走在改革的半途:一方面,20世紀末期建立起市場經濟的初步框架;另一方面,一些領域改革的大關還沒有過。於是這種半市場經濟、半統制經濟的雙重體制從建立之日起,就出現了「既是最好的時代,又是最壞的時代」的「兩頭冒尖」狀況。

這種過渡性體制建立後,出現了兩種可能的發展方向:或者是政府逐漸淡出對微觀經濟活動的干預,加強自己在市場失靈的領域諸如市場監管和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等方面的職能,使過渡性的體制逐漸成長為在規則基礎上運轉的現代市場經濟,即「法治的市場經濟」;或者不斷強化政府對市場的控制和干預,不斷擴大國有部門的壟斷力量,蛻變為政府全面控制經濟社會發展的國家資本主義,甚至權貴資本主義的畸形體制。

強勢政府不是中國經濟取得成功的原因

一部分人認為,中國能夠創造如此優異成績的根本原因,是中國擁有自己特有的發展模式,即所謂「中國模式」,其最大特點和優點是擁有一個強勢政府,因而可以充分利用自己強大的動員資源能力,依靠強政府、大國企,用海量投資來支持高速增長,集中力量辦大事。這種政府主導的發展道路,在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後從西方各國政府的短期救市政策中得到鼓舞,其「優越性」似乎也得到了某些短期業績的支持。實踐中還出現了一些「樣板工程」,例如被「中國模式」的支持者所盛讚的「高鐵奇蹟」,還有某些地方依靠政府的強力動員和大量注入資源實現的超高速發展等等。

中國已建成一個總里程超過1萬公里的高速鐵路網,但其成本之低也引起國際側目。
中國已建成一個總里程超過1萬公里的高速鐵路網,但其成本之低也引起國際側目。(取自瞧中外臉書)

我們應當明確,強勢政府不是中國成功的根源。從歷史來看,改革開放以前的30年,中國政府也許比現在更加強勢,可是結果有目共睹。而改革開放30年高速增長的奇蹟來源於新生的市場經濟制度解放了人們的創業精神。現在,強政府、大國企和海量投資營造高速增長等亮麗政績付出的高額成本和產生的消極後果正在顯現。

各級政府日益強化的資源配置的權力和對經濟活動的管制造成的最嚴重的後果是,強化了尋租活動的制度基礎,導致腐敗迅速蔓延和貧富差別日益擴大。

1990年初期商品價格自由化,阻斷了通過商品價格雙軌制尋租的「官倒」們的財路。然而,行政權力不肯退出市場,使尋租的基礎在許多領域繼續保持甚至擴大,使權力腐敗愈演愈烈。由於體制的演進會有路徑依賴,一旦進入政府主導的路徑,從尋租活動中得利的特殊既得利益者,必然會力求推動「半統制、半市場」的經濟體制向國家資本主義乃至權貴資本主義蛻變。如果沒有步伐較大的改革阻斷這一路徑,使之回歸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的正途,就會鎖定在這一路徑中。而一旦路徑被鎖定,就會像諾斯所說,除非經過大的社會震盪,就很難退出了。

兩種可能的前途嚴峻地擺在前面:一條是沿著完善市場經濟的改革道路前行,限制行政權力,走向法治的市場經濟;另一條是沿著強化政府作用的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前行,走向權貴資本主義。這樣,中國發展的過程就成為一場兩種趨勢誰跑得更快的競賽。

《解讀中國改革Ⅱ──尋找改革突破口》與作者之一的吳敬璉。(維基百科)
《解讀中國改革Ⅱ──尋找改革突破口》與作者之一的吳敬璉。(書封與維基百科)

*作者為中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本文選自《解讀中國改革Ⅱ──尋找改革突破口》(天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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