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外宣在異鄉:海外華人的平行媒體時空-紐西蘭篇

2023-06-25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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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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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西蘭和馬來西亞相距9000公里,自然氣候迥然不同,社會文化也涇渭分明。

然而,一項正在進行中的海外華人受中共外宣影響的研究,發現了在這兩個國家華人群體的共同點:他們對一些社會議題的看法,多數選擇持有中國官方的宣傳立場。

台灣民主實驗室(DoubleThink Lab)的研究以問卷量化研究探討了造成這個現象的因素, 例如,海外華人的媒體使用習慣,讓他們更多地暴露在受到中國外宣影響的輿論環境中;中共大外宣」對各地華人華僑團體的「報喜不報憂」的統戰努力,讓不少華人只能單方面了解中國繁榮的經濟發展;另外,移民遭遇的在地社會問題,以及少數族裔的身份認同困難,也會讓一些華人在情感上更依戀故土,更容易認同中國官方宣揚的價值觀。

「台灣當然應該回歸祖國」,「新疆哪裡有集中營」,「新冠病毒就是美國製造的」……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的特約作者深入兩國採訪,印證了研究的初步結論,在相隔千里的兩地華人社群,我們聽到了類似的觀點。從中年「潤」出國門的新移民,到幾代後已不識漢字的老華人,中國外宣的敘事都在他們對中國相關議題,甚至本國民主政治的看法上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這是怎樣做到的?我們去尋找了數據背後的故事。

一方面,兩國華文媒體人的講述中,中國是怎樣動用強大的國家力量,多方操縱海外華文媒體,壓制多元聲音。

有組團去中國採訪、團拜、培訓這樣的「胡蘿蔔」,也有如使館打電話「關切」、抗議、切斷華商廣告來源這樣的「大棒」,無論在新聞自由度全球排名領先的紐西蘭,還是原本籠罩在威權政治中充滿媒體自我審查的馬來西亞,中共外宣對海外華文媒體的影響方式多種多樣。

另一方面,兩國的海外華人雖經歷各不相同,他們對祖國的富強或是專制、民主制度的優越和缺點和當地社會對華人群體接受或疏離的判斷,也無不受到他們所接受的信息的影響。

從紐西蘭屈辱的華人「人頭稅」,到馬來西亞血腥的「五一三」衝突,我們也看到了華人移民社群心中難以平復的歷史傷痕,和背井離鄉、努力融入當地的艱難。他們對中國原鄉的眷戀,也成為了中國外宣、統戰策略的落點,有組織的海外僑團活動、孔子學院、回國參觀等的活動,也讓他們碎片化地認識著「強大」、「富有」的中國……

四個新聞理想 消失在南太平洋「最自由」的國度

在紐西蘭第一大城市奧克蘭,馬來西亞華裔蘇文德有一個為華人社群辦報的新聞理想。

「如果我們用一條線來畫出這裡的華文媒體生態,」57歲的《華頁》老闆蘇文德一個起手式,先推了一下黑框眼鏡,然後在空中拉出一條假想的長線,像是解釋了幾十年的慣性動作,他指著, 「最左邊有《中文先驅報》那類代表統戰的媒體,最右邊有法輪功的《大紀元》、《看中國》,而《華頁》,就在這兒……。」

「中間!靠左。」蘇文德不疾不徐地說。

1987年,在馬來西亞計算機本科畢業的蘇文德來到奧克蘭大學學商。四年後,他創立了當地第一份免費的中文報紙:《華頁》(Mandarin Pages),已經營了26個年頭。 《華頁》提供華人移民關心的新聞信息、編譯、評論文章,再透過分類廣告賺進收入。

「那時整個奧克蘭就兩萬多華人,我們每期能印到5000多份。」 蘇文德回憶,《華頁》最輝煌的時期在2000年,報社總部位於市中心明亮的大樓,員工超過二十人,從雙周刊加速至一周發行六天,廣告絡繹不絕,在華人社群中影響力空前, 前紐西蘭總理約翰基都曾是座上賓。

到2022年底,《華頁》剩下三個全職員工,報社搬到奧克蘭中國城裡的一間老舊的紅磚平房裡,報紙維持5000份的發行量,但改為每週發行一次。平房裡,有用或無用的辦公文具、泛黃的新舊報紙從桌上堆到腳邊,像是剛從一場大戰中撤退。

蘇文德從凌亂的桌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台新的無人攝影機,十分寶貝,這台機器來自於《華頁》剛申請到的臉書地方媒體計劃的資助,蘇文德把在臉書、油管、推特、微信等社媒平台上開疆闢土看作是《華頁》下一場戰役的開篇, 躍躍欲試。

蘇文德的華頁在二十年間一再縮編,目前正轉戰社交媒體平台 (圖/唐家婕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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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談到在社媒工作坊學到的內容優化(Content Optimization),「內容不能只是複制貼上,不同平台、要有不同的變化。」

「特別是微信,它有敏感詞!」蘇文德說,前陣子一篇提到中國滲透紐西蘭本地政治的文章,讓《華頁》被封號了一個禮拜。另一個啼笑皆非的例子,是在微信號上發一則「獨立一房一衛」的租屋廣告,竟不過審,後來才發現是「獨立」兩字是敏感詞。廣告從此改寫成:「一房一衛,從不同門口出入。」

「這裡有很多這樣的謎」

說話的同時,蘇文德很忙。報社現在兼做翻譯業務,他在六年前重回學校考了證照,為新移民處理文件。

「蘇老闆,這個不能等了,客戶很急。」「編輯室」那頭的員工已經喊了第三次了。蘇文德說抱歉,離開一會兒。

匆忙迴座,再客氣道了一聲抱歉。問他,現在辦報,收支還能打平嗎?

「老實說,疫情之後我都是虧(本)的。」蘇文德坦言,過去十多年,所有紙媒都遇上數位轉型的挑戰,但倚賴華裔移民受眾為主的華人報紙,還有另一個難說出口的壓力來源:中國使館。

「過去五年,使館已經算把我拉黑了,好像經濟制裁一樣。我的媒體少了大中資企業的廣告,像南方航空、中國銀行……應該說是打擊很大。」蘇文德搖搖頭,不願意多談被「拉黑」的細節,只提了大概是遭人「舉報」他「反共」、「台獨」、或「支持法輪功」。

「我為什麼不停刊呢?停刊不就是讓統戰媒體獨大,一邊倒唱衰西方、唱衰本地。」蘇文德說。

隨著紙媒的衰弱,目前在紐西蘭的華文報刊中,發行量較大的僅剩紐西蘭《中文先驅報》和《華頁》。比起《華頁》的苦苦經營,蘇文德以及多位當地受訪的媒體人都不約而同提到競爭對手紐西蘭《中文先驅報》在過去十多年中資金充沛,招兵買馬,一再擴大發行。

「它們模式有點像用一千萬的預算做一百萬的生意。」蘇文德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辦到,這是個謎,這裡的媒體有很多像這樣的謎。」

紐西蘭學者安-瑪麗·布萊迪(Anne-Marie Brady)在研究中指出,在中共「借船出海」或「買船出海」的大外宣政策下,短短幾年間,紐西蘭的中文媒體已從獨立的、本土化的媒體大幅度轉變成中國官方的信息出口。「借船出海」指的是與海外媒體建立合作夥伴關係,授權提供中共官媒的內容;「買船出海」指的則是由中國黨營媒體參予海外媒體或文化企業的併購。

安-瑪麗·布萊迪點名《中文先驅報》與中國領事館密切往來,並與統戰組織合作,包含過濾掉批評中國政府的文章、協助傳播中國官方的宣傳等。

紐西蘭的華文媒體版圖中,除了報紙,影響力較大的網路媒體有紐西蘭中文網、紐西蘭中國新聞網、天維網(Skykiwi),電視台則有TV33, TV28,還有以普通話和粵語為主要播出語言的廣播頻道AM93.6。安-瑪麗·布萊迪及紐約智庫「外交關係委員會」東南亞問題高級研究員庫爾蘭茨克(Joshua Kurlantzick)等追踪中國影響力議題的學者都指出,北京實際控制了紐西蘭大多數的中文新聞媒體。

記者多次聯繫《中文先驅報》的老闆王莉莉,她婉拒受訪。

記者聯繫奧克蘭總領館,至截稿未得到回應。

「我只能拐彎抹角地寫」

老家在北京的77歲的華裔作家孫嘉瑞,離開中國已經42年了,但仍然秉持著用中文寫作的新聞理想。他在南太平洋的另一個島國斐濟住了25年,在當地辦過中文報紙《斐濟日報》,2005年移居到紐西蘭退休。

孫嘉瑞更為人知的是筆名「南太井蛙」,他出版過幾本書,主持過紐西蘭電台、BBC的中文節目,也在《華頁》上開設專欄,針砭時事。

「媒體的自我審查、使館的影響、還有小粉紅的舉報批鬥……,導致我們在這裡對中國的任何批評文章,在紐西蘭中文媒體上是不能夠發表的。」

孫嘉瑞舉了一個例子,十多年前,他寫文章批評中國外交官在活動上遲到、態度傲慢,「我當時在場就說,這有失國格。後來我寫稿準備登在《華頁》上,排好版、蘇老闆也同意發,負責排版的小編是一位大陸留學生。最後一刻跟使館關係密切的《中文先驅報》主編竟然可以打電話到華頁, 要求把文章立刻抽起來,不能見報。」

《華頁》創始人蘇文德及一位前員工也證實了這個插曲。

「當時還沒有戰狼外交,但這些事件已經讓我知道,使館派了人在媒體裡面守住通道。」孫嘉瑞說。

另一個例子,是2010年,時任中國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訪問紐西蘭,在國會大廈入口處遭到高舉西藏雪山獅子旗的綠黨聯合領袖諾曼博士的抗議。當時,中國大陸出生的工黨議員霍建強撰文批評紐西蘭議員對西藏歷史不了解、不尊重習近平。

「我寫字批評,這跟尊不尊重中國人無關。領館知道後,就到處散播我是支持藏獨分子,各種抹黑。」孫嘉瑞說,一些獨立的媒體人在這幾年都經歷過相同的遭遇,一點點提到中國不好,就要被人肉搜索、就要被華社抹黑抵制。

孫嘉瑞稱,自己為紐西蘭華文媒體撰寫的批評文章曾在排版時被「小編」舉報撤下。 (圖/唐家婕 攝)

「我現在已經不想對這些事情生氣了。」他說,現在寫文章,為了能至少順利發表、為了顧全朋友的生意,「我就只能拐彎抹角地繼續寫。在一個世界上這麼自由的國家裡,竟然存在一個這麼言論不自由的媒體環境,你能相信嗎?」

不做喜鵲做烏鴉

《華頁》創刊的1991年,在杭州經營印刷廠的陳維健為了逃離六四後的清查,輾轉先赴香港,再來到紐西蘭。

陳維健想在這個自由的島國繼續新聞理想,1996年,他創辦了《新報》。

陳維健在紐西蘭是大陸移民辦報第一人,《新報》從創刊開始就不時受到領事館的關照。(圖/唐家婕 攝)

「因為是紐西蘭第一份大陸華人創辦的報紙,我們對中國大陸的政治了解,對華人移民生活又接地氣,影響力很快就擴大。」陳維健回憶,「但(創刊)沒幾個月,領事館就來干涉我們了,送來一份名單,點名哪些作者的文章不能發。我是民間報紙啊!你怎麼能來指導編輯作業?我不買帳,但當時的香港合夥人在大陸有生意,認為還是應該聽領事館的,我們有了分歧,最後他退出了報紙。」

陳維健與弟弟陳維明扛起了報紙的運作,中國領事館的手,繼續以軟、硬方式介入報紙的運營。

「當時奧克蘭總領事參贊,週末會拎著酒來聊天,給我們做思想工作:說中共現在比較開放啦,鼓勵我們回中國去看看,也希望我們在批評中國同時,多做一點正面的東西。」陳維健記得,在幾次酒酣耳熱之際,領事參贊對他們兄弟倆說「你看,我跟你們家庭背景相似,父親也是右派,但我們出發點都一樣:為了國家好,對吧?」

「我辦報的理念一是提倡民主、關注社區, 二是批判專制,三是宣揚中國文化。」陳維健的書房裡掛著一張當年報社的座右銘:「對國家的忠貞並不是做喜鵲,而是做烏鴉」。

2001年,法輪功學員的天安門自焚事件是《新報》與中領館關係的一次正面衝突。 「領事館寫信來,說我們刊登的天安門真相不是這麼回事,要求刊登一篇使館對自焚事件的闡釋。我回信說,我所觀察的、得到的信息跟你不一樣,我覺得應該讓國際社會進入執行公正的調查,你的文章我不登!」

因為報導法輪功自焚事件和中國官方口徑不一致,《新報》的廣告業務開始受到全面打壓 (圖/唐家婕 攝)

《新報》面臨的強硬打壓自此開始了。首先是經濟上的,陳維健說,幾週的時間內,他異常地掉了大量的廣告。他輾轉得知,領事館透過渠道,告誡廣告商、各華人社團,「不要在《新報》登廣告,登廣告就是反中國。」

壓倒《新報》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場耗時10年的誹謗官司訴訟。

當時,陳維健注意到幾經神秘易手的另一份華人報紙紐西蘭《中文先驅報》,採編方向突然有了巨大的變化。 「六四(紀念日)時,他們刊了很多文章,說鎮壓對中華民族是一大功,才促成了20年的經濟穩定發展。我們撰文批評這份報紙受到中共控制,他們就以誹謗罪起訴我。」

官司耗時耗力,陳維健回顧,每次的開庭費要2000新幣,對方用了紐西蘭最好的律師行之一,《新報》到最後則是連律師也請不起,靠著兩兄弟自己翻譯、蒐集證據,最後輸了,法官賠償五萬新幣。 2011年,《新報》停刊。

記者多次聯繫《先驅報》的老闆王莉莉,她拒絕受訪。

沒有共產黨,沒有紐西蘭?

用英語聊了快一個小時,43歲維吾爾裔的沙烏丹·阿卜杜勒·加普爾 (Shawudan Abdul-Gopur) 忽然開始說普通話,開始談自己為什麼會放棄曾經珍視的新聞理想。

「有時候我會直接說自己是印度人。」沙烏丹的普通話流利、標準,幾乎毫無口音,但面對陌生人,他傾向不說,說了也不自在。切換語言以後,他突然在奧克蘭城裡的咖啡廳里左顧右盼,像是隨時要進入一種防備的姿態。

2009年,沙烏丹是新疆電視台的記者,他帶著攝影機跟著央視總台的轉播車在烏魯木齊採訪七五事件,「我在現場看得清清楚楚,維族人怎麼被像動物一樣地對待,(中共)怎麼用媒體塑造所謂『恐怖份子』的畫面。我當下就有個覺悟:趕緊離開。現在中國人的話說:潤!」

在新疆七五事件之後移民的沙烏丹努力在紐西蘭為自己家人和維吾爾族群體發聲, 但維族議題很難進入當地主流話語中。 (圖/唐家婕 攝)

隔年,沙烏丹與當時的妻子透過國際學生的身份來到紐西蘭,他成為一位技術工人,工作場所從編輯室轉換到工地。他專心賺錢,目標是儘早把其他家人接出來。

2012年,是他第一次從家鄉的朋友那兒聽到有興建集中營拘留所的跡象。沙烏丹回憶,也是在那一年,一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領導來到紐西蘭考察,給已經成為紐西蘭公民的他,提供了一個賺錢、又重返媒體的機會。

「她說準備在這裡播出每天半小時到兩小時的維語節目。五期節目內容都安排好了,講新疆的美好生活,問我能不能去『幫忙』。說公司他們會設立,錢不必擔心。」

雖然懷念做記者的日子,沙烏丹還是拒絕了。 「我在七五事件中看到了什麼,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搞這個電台就是要拉我當在紐西蘭的中間人,掛名,也就是白手套。」

2016年四月,沙烏丹80多歲高齡的母親與三個兄弟被送進集中營。他再也聯繫不上喀什的家人,反而是不斷收到中國警察的騷擾電話,要他提供紐西蘭維吾爾社群的信息,「他們想知道有這裡的維族組織有誰?幾歲?做什麼工作?我拒絕(提供),就罵我是叛國賊、民族敗類,持續騷擾我。」

當時,已經取得紐西蘭國籍的沙烏丹四處求助,警察局、媒體、非營利組織的路都試了,他最大的盼望就是救家人出來,未果。

2018年,沙烏丹自掏腰包打印了四萬張傳單,標題寫著「我的家人在哪裡?(Where Is My Family?)」,他以紐西蘭公民的身份,把自己和維族人在家鄉、在海外遭受的迫害寫下來,「我只希望有人能幫助我找到我的家人,我只希望能再聽到我母親的聲音,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口喘息的聲音。」

2021年,紐西蘭國會加入譴責新疆發生「嚴重的侵犯人權行為」,在投票前,「種族滅絕」的詞彙被刪除。

沙烏丹感到失望,在紐西蘭,他認識的每一個維族人幾乎都有家破人亡的故事。為什麼紐西蘭政府不能多做一些?為什麼總是上不了重要的新聞版面?

「他們說(與中國的)貿易對紐西蘭來說很重要......,我說難道沒有共產黨,就沒有紐西蘭了嗎?」

說著英語 想像故鄉的紐西蘭「老粉紅」

 

聽到有從遠方來的拜訪者,79歲的蘿絲(Rose Luey)一聲號召,幾個烏克麗麗小組成員圍坐在活動中心的長桌前,翻開用英語拼音寫滿的歌譜,隨興彈唱起他們剛學會不久的中文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質樸的琴聲繚繞,窗外是紐西蘭十月的春色無邊。

從北島第一大城奧克蘭市中心一路向南,繞過幾座鬱鬱蔥蔥的火山錐,公路的一頭是海與帆船,另一頭是平房與自然 。約20分鐘的路程,就能抵達這個位於曼格雷山(Mangere Mountain)火山山腳下的「屋崙華僑會所」(Auckland Chinese Community Centre)。

「屋崙」是粵語社群對奧克蘭的稱呼。在屋崙會所,這群以中國移民二代、三代為主,平均年齡六、七十歲左右的華裔,正進行每週一次的社交聚會。他們多數人的祖父輩來自廣東,或在19世紀的淘金時期,或在戰後飄洋過海,移居到這座離中國10萬公里遠的南太平洋島國,落地生根。

與上世紀末期陸續移居紐西蘭的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台灣移民,以及近十年來自的中國大陸的「新移民」多使用普通話或家鄉母語溝通相比;屋崙華僑會所裡已經紮根多代的「老移民們」,社交幾乎全用英語進行。

但屋子裡的中華元素處處可見,彷彿某個時光錯置的場景,會所里人們用英語打麻將、打太極。會所掛著黑底金字的匾額,用繁體字寫著:炎黃基業萬古存,華僑會所千年永。

華裔移民在屋崙會所聚會,許多第二、三代移民已經不說漢語,但很多人的主要信息來源是中國官方的CGTN(圖/唐家婕 攝)

中國是強大起來的家鄉

談起如何了解他門祖父輩的家鄉?「CGTN!」蘿絲的丈夫、82歲的會長呂顯華(Kai Luey)毫不猶豫地說:「它讓我了解中國。」一旁的會友跟著應合,幾個人不約而同談到了在當地免費配送的中國官方報紙《China Daily》,或是社交媒體上分享的一些短視頻。

麻將桌旁的櫥櫃上,擺著一幅2014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妻子彭麗媛訪問奧克蘭時,與當地僑領的合影。

「現在大家不學粵語,更想學普通話、學簡體字了。」 呂顯華解釋著華僑會所的變化,會所的二樓正在上著基礎中文課。 「(學普通話的)人們想跟『中國』往來,有人想回家鄉看看。」

呂顯華口中的「家鄉」,對這個群體的多數人來說,已不是祖父輩逃離戰亂與飢荒的土地;而是那個「富起來、又強大」的國家。

退休醫生吳恕仁見證了中國形像在紐西蘭的改變,他對「家鄉」的認識也通過華文媒體越來越清晰(圖/唐家婕 攝)

「中國的整體形像在許多方面比過去好多了。」 74歲的退休醫生吳恕仁 (Chas Luen)的父母在上世紀初,因為貧窮逃離廣東的家鄉。紐西蘭出生的吳恕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2011年,他自己安排了赴中國的旅行,從北京、上海、西安、成都再到揚子江的遊輪、三峽大壩,「中國開放了!不再貧窮了!」 那是他最深的印象。

「我回去中國已經超過20次了。」呂顯華比劃了起來,他走遍幾乎中國所有省份,尤其是201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前的大閱兵,他以海外僑領的身分受邀回家鄉看看,「中國讓我感到非常驕傲,他們不僅讓上億人脫離貧困,而且強大起來以後沒有去入侵任何國家……。」

「不像英國、歐洲那些殖民者,他們只想說中國的壞話。」一邊忙著在麻將區招呼會員,呂顯華轉過身來又補了一句,「如果沒有共產黨,中國不會有今天!」

「隧道盡頭沒有我的位置」

「新疆集中營?你去過新疆嗎?」

「新疆人權?這跟美國人對印地安人、以及西方國家殖民不是一樣嗎?」

「香港的暴亂就是美國CIA搞出來的,他們就是給香港添亂(Make A Chaos)!」

談起新疆人權侵犯、香港民主運動等「敏感話題」, 這群以說英文為主的老華僑幾乎全面複製了中國常用的外宣口徑、敘事和用詞。他們不太說中文、甚至不太使用微信、抖音等被視為「大外宣洗腦工具」,是如何變成「老粉紅」的呢?

台灣非營利組織「台灣民主實驗室」(Doublethink Lab)研究人員一直在追踪中共宣傳對海外華人的影響。在最新一份以紐西蘭華人為主要調查對象的報告中發現,容易受到中共宣傳影響的人群,有如下特點:對紐西蘭的歸屬感相對低、參與華裔組織、在非紐西蘭學校系統學習中文、以及習慣使用紐西蘭的華文媒體、或透過華人常用的社交媒體微信、微博取得新聞信息。相較之下,這個群體還普遍更相信強人政治、對民主制度更沒有信心。

微信是海外華人社群最常用的通訊工具之一,一些紐西蘭超市中也設有微信支付選項。 (圖/唐家婕 攝)

「我們還發現至少在紐西蘭華人當中,那些更關注犯罪、種族、移民議題的人,也往往更容易認同中共的宣傳,這跟我們設計此調查時的假設一致。」負責這份調查的民主實驗室研究員鄞義林(Roy Ngerng)告訴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

鄞義林提到,在過往研究俄羅斯大外宣的案例裡,就有發現透過故意操弄美國種族議題來導致社會分裂的案例。

「很多華裔會相信中共宣傳的論述,與他們在紐西蘭受到的歧視遭遇有關。」 曾任紐西蘭華聯總會(NZCA)全國主席的廣東移民的第二代梁嘉南(Richard Leung)分析,他的組織推動了2002年紐西蘭政府向當地華人族群正式道歉,承認「人頭稅」和其他歧視性立法所造成的歷史問題。

1881年到1944年,紐西蘭為防止中國移民的湧入,施加每人10磅紐西蘭幣的人頭稅(Poll Tax),這在當時約相當於一位華人移民工作兩年的收入。當時,抵達紐西蘭的船隻被要求控制搭載的華人乘客人數,政府還對於華人參政、從事公部門職務的等祭出種種限制。這些措施有效地限制了中國移民的數量,並迫使不少家庭分離。直到1901年,紐西蘭將近3000名的中國移民中,僅有約30位女性。

即使廢除了人頭稅,種族歧視的政策影響著幾十年來這個族群在島上的生存選擇與機會。屋崙華僑會所裡的老移民們,幾乎都能說出成長過程中因膚色直接或間接遭遇的難題。

上世紀七零年代,醫學院畢業的吳恕仁放棄了從實習醫生、住院醫生一步步向上爬的大醫院職業規劃,轉而自己開診所,成為一名家庭醫師。

許多華人認為,即使再努力,在紐西蘭也無法爭取到和本地人一樣的發展空間。 (圖/唐家婕 攝)

「即使我拿到了醫院培訓的機會,我知道隧道盡頭仍然沒有我的位置。」吳恕仁回憶起來語氣還帶有惋惜,二十多歲的他沒有人脈、沒有關係,而在整個奧克蘭大城的醫院體系裡,只有兩張華裔臉孔,體制內的道路,他確實看不見太多的希望。

幾乎是同時期,年過而立的呂顯華也感受到身為華裔在紐西蘭職場晉升的「困難與沮喪」,「我好像總是要比其他人更努力地證明自己的表現、能力與熱情」。 38歲那年,他決定帶著妻子與兩個孩子移居澳大利亞悉尼發展,最後在電力公司高管的職位上退休。

「即使我跟中國已經沒有任何直接的聯繫,但成長過程中我總是會被長輩告誡著:你不能這麼做,因為你是華人。」 在紐西蘭出生長大的移民二代、小學副校長退休的婁佩琪(Peggy Lowe)回憶著,「到現在我偶爾也都還會碰到有人對我說,哇,你的英文非常好耶!當然……整個社會(對於包容多元族群)的氛圍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2004年,紐西蘭政府用500萬新幣成立了「華人人頭稅遺產信託基金」,是正式道歉之外,推動和解的實際作為。這筆基金用來資助保存紐西蘭華人的歷史、語言和文化的項目。另一方面,隨著1987年技術移民政策的放開,紐西蘭湧入一波波的新華裔移民。

紐西蘭民眾推動國家走向多元包容,2020年,紐西蘭總理阿爾登(Jacinda Ardern)的工黨(Labour Party)在大選中獲勝,紐西蘭迎來史上多樣性最高的國會,千禧年世代的女性、少數族裔、和LGBTQ社群成員取代長年高踞國會的「老白男」面孔。在2022年《經濟學人》雜誌的全球「民主指數」(Democracy Index),紐西蘭排名世界第四,印度洋-太平洋地區第一。

在上世紀初吳恕仁、呂顯華、婁佩琪的父輩抵達紐西蘭時,全國華裔人口約三千,只佔全國人口的不到0.3%;一百多年後的今日,紐西蘭的華裔人口已達25萬人,佔全國近五百萬人口的約5%,其中,在海外出生的華裔達到七成。

海外華人的「大國自信」

與「老移民」們聊起中國印象,最常聽到的畫面是高速鐵路、是上海的天際線、是北京奧運的鳥巢煙火、更是紐西蘭強大的貿易夥伴。

2008年夏天,就在北京奧運落幕後的一個月,紐西蘭—中國雙邊自由貿易協定正式啟動,這是中國與已開發國家達成的第一個自貿協定。十多年後的今天,中國早已成為紐西蘭第一大貿易夥伴,佔紐西蘭出口總額超過30%。

中國與紐西蘭的關係隨著人員、貿易往來的緊密進入一段蜜月期,卻又在近幾年發生了變化。

「十年前左右,中國更常被紐西蘭人視為一個正面的機會,一個崛起的國家正要成為國際社會的一部份;但2017年左右,(中國形象)開始有些轉變。」紐西蘭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楊杰生(Jason Young)告訴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

2017年以來,中國在紐西蘭透過金錢、政治、經濟、學術機構、統戰組織滲透的醜聞逐漸浮出檯面。紐西蘭學者安-瑪麗·布萊迪(Anne-Marie Brady)出版研究報告《魔法武器》(Magic Weapons),為中共的滲透如何動搖著紐西蘭的民主提供系統性的證據。

一個讓社會震驚的案例是當時最大在野黨「紐西蘭國家黨」的議員、中國出生的楊健,長期隱瞞自己曾是中共黨員、解放軍、並曾在中國軍事學校任教的背景。他不但在紐西蘭國會中擔任外交、防務和貿易特別委員會委員。 2019年,他還安排「紐西蘭國家黨」黨魁到中國參訪,與主掌中國秘密警察、推動在新疆建設集中營的時任中共公安部長郭聲琨會面。

楊健否認自己是中國間諜,但他與另一位被指控與中共統戰部關係密且的工黨議員霍建強在2021年宣布退出政壇。當地媒體引述多位不具名消息報導,他們的退出與紐西蘭情報部門對於中國滲透的調查有關。

中國出生,曾是共產黨員、解放軍士兵,後移民紐西蘭的議員楊健在當地引起極大輿論風波。 (圖/AP)

2021年的皮尤民調發現,有67% 的紐西蘭人對中國持負面看法,高達80%紐西蘭人認為即使與中國有貿易往來,也應該要為人權議題發聲。

「這(人權與自由議題)對大多數紐西蘭人來說是難以坐視的。」 楊杰生指的是新疆集中營的揭露以及北京對香港反送中民主運動的打擊等,中共一系列違反人權的紀錄,「紐西蘭人關注人權,你可以從 1980 年代的反核運動中看到這一點,它對我們與美國的關係產生了巨大影響。 你也可以在對英國的反種族隔離運動中看見。」

值得注意的是,在紐西蘭人整體對中國的觀感有負面轉變時,紐西蘭的華裔卻對中國保持相對高的好感。台灣民主實驗室的最新調查發現,有接近八成的非華裔群體對中國沒有好感,這與皮尤的調查相近;不過,卻有超過六成的受訪華裔,對中國有好感。

習近平自2012年逐漸掌權以後,更加重視對海外華僑的統戰工作,除了強調「海內外中華兒女」的概念,更以「共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號召,把僑務辦公室歸到更高級別的統戰部之下。

「對於一些華裔『老移民』來說,看到中國崛起對他們來說則像重拾自信一般。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把自我價值綁在中國上: 如果人們批評中國,就好像是在批評我。」紐西蘭亞裔作家、種族和民族議題研究學者莫志明(Tze Ming Mok)告訴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這個時候,「大外宣」話語體系裡的「疑美論」、「歐美見不得中國好」、「歐美也有人權問題」等宣傳話術,在海外華裔中就額外容易引起共鳴。

「華裔『新移民』大多強烈仰賴微信、以及中文社團獲得信息,他們是受中共訊息戰最脆弱的一群。」 莫志明舉例,在疫情之初,紐西蘭華裔老人的新冠疫苗施打率非常低,這與在中文社媒圈廣泛流傳的「美國疫苗對華人不好」有強烈的關聯。

中共外宣的話術能在海外華人中廣為傳播並引起共鳴,除了民族認同的情節、閉塞的信息傳擘渠道之外,威靈頓維多利亞大學講授中國古代史的講師邱契曼(Catherine Churchman)說,還有紐西蘭左派的「反美情節」歷史。

「這能追溯到70年代的反越戰、80年代的反核運動。」邱契曼說, 「左派常用一個重要的字:獨立外交政策(Independent Foreign Policy)」 邱契曼解釋, 「這基本上意味著:不要做美國要我們做的事。(Not Doing What The US Wants Us To Do)」

邱契曼補充,紐西蘭的右派政治人物在處理對華政策上也有問題,「他們與美國共和黨保守派對中國的強硬姿態不同,他們想跟中國做生意,從中國賺錢。」

「都是美國控制的!」

「美國與西方社會為什麼要批評中國?德國有納粹、英國到處殖民,美國也有印地安人被歧視。這些媒體都是被美國政府控制了。」88歲的二代移民凱馮(Percy Kaifong)在社區中心激動地談了起來,他的中國新聞來源除了紐西蘭的英文媒體、BBC、還有免費的報紙《China Daily》。

中國外交部常用這類說法來反駁國際社會對於中共對維族等少數族群的人權侵犯行為。

「我們紐西蘭應該要保持中立,不要什麼都跟著美國,像個傀儡(Like A Puppet)」 81歲的移民二代王泰瑞(Terry Wang)在一旁應和著,「你去香港看看,到處都是CIA幹員,目的就是要製造混亂。就像美國祇會在符合自己利益的情況下,選擇性地批評中國在新疆踐踏人權。」

香港民主運動期間,中國官媒曾把運動解釋來自於亂港的境外勢力,這是中共官方常用於打壓公民運動的敘事。

怎麼看聯合國對新疆的獨立報告對集中營人權情況的批評呢?

「聯合國早就被美國控制了。」 王泰瑞說得非常肯定。

研究顯示,紐西蘭的華裔移民更習慣使用紐西蘭的華文媒體、微信、微博取得新聞信息。 (圖/唐家婕 攝)

「我對國內情況很了解,中國有好的事情他們不會講,只有一點點小的不好的事情,反而把他放大了。」在中國出生長大、1988年移民紐西蘭的一代移民Sabina Chen用流利的普通話介紹著,她自信地談著自己的兩大新聞來源,一邊是英文媒體,另一邊是微信。

「有時後微信上的新聞還比國際快,我兩邊都看,再自己分析。」她說自己跟在紐西蘭長大的孩子在新疆、香港議題上有分歧,「他們第一不會中文、第二對中國只會聽西方那一套:貧窮啊、獨裁啊。」

「我常常跟我的孩子說,你是中國人,你流的是中國血,儘管你是講英文,你永遠不是白人。」

「我主張每個國應該有權用自己的方式、解決自己的問題。」 一旁的退休醫生呂恕仁加入了話題,「我對此(世界對中國新疆政策的批評)也持保留態度(I Take It With A Grain Of Salt)。我也沒去過新疆,我該相信誰說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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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唐家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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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林濤 李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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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製作: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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