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中的日語世界:《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選摘(1)

2023-04-1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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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期建成的台灣總督府。(圖/維基百科)

日治時期建成的台灣總督府。(圖/維基百科)

筆者於戰後十年左右出生,初次訪問台灣是在一九八○年二月,當時對於在台灣使用日語的情形,頗感驚訝。印象中,因那時台灣人難得遇見二十多歲的日本人,所以就連在市場賣商品的老婦人,也懷舊地以日語跟我攀談,讓我有種錯覺,彷彿來到了被日本遺棄、經濟停滯的另一個日本。從經濟觀點來看,其中應有導致經濟停滯的結構性問題存在,例如龐大的軍事費用造成的財政負擔,或者有些大規模的榨取剝削等正逐步進行著,不禁令人有這樣的感受與體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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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日本正歌頌著戰後幾度的景氣,所以我來到台灣,就感到日本所享受的繁榮,好像是將日本的一部分棄置後所換來的。那時四十五歲以上的多數台灣人,能理解日語,並以日語交談,然而這些和日本人同樣具有日語水準的人們,卻是存在於日本這個國家的圈域之外。

十一年後的一九九一年八月,筆者第二次造訪台灣,當時能理解日語的人已是五十五歲以上的中高年齡,或許是因為李登輝政權的誕生,因此經常可看到縱使日本人不在的場合,他們也公開使用日語說話,毫無忌諱。不啻如此,事實上那時台灣的語言狀況,已有極大的改變。譬如有次去郵局,就發現郵局人員都是講台語,對照一九八○年當時,同樣郵局的職員大家都說著北京話,確實讓人有物換星移的異樣感受。囿於筆者個人的語言能力,為確認真相,還曾向台灣友人母親詢問,得到「竟能如此觀察入微,真不簡單,現在台灣已經是這樣了」的答覆。然而,如此的轉變,是否為拜民主化進展所賜,未盡可知,但也不得不讓人聯想到政治帶給語言的影響力。

當然,並非所有五十五歲以上的台灣人均能精通日語,前述的友人母親就提到,一九七○年代,昔日公學校的同學邀請當年的日籍導師來台灣,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會,同學之中有些人已經不會說日語了,她們羨慕地表示「妳真行,到現在還會講日語,都能跟老師交談」。

日治時期高雄驛。(圖/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提供)
日治時期高雄驛。(圖/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提供)

一九九○年代中期,筆者和中央研究院許雪姬研究員,以及國立成功大學陳梅卿教授三人,曾在台南針對台灣現況有過長談。其中討論到,為何戰前接受日本教育的世代很擅長講台語(閩南語),當時許研究員提出了如下解釋。她表示,日本統治時代,殖民政府強制推行普及日語,導致當年台灣年輕世代的台語能力變得非常孱弱,但到了戰後,中華民國政府禁止台灣人在公眾場合使用日語,致使包括學術性內容等用詞,不得不以台灣本土的語言來表達;其中最具優勢的閩南語因此復活,達到連學術內容都能溝通的程度,這是極大的改變。許研究員進一步指出,假如戰後沒有這段經歷,恐怕台灣本土的語言會更加式微,正因為如此,如今某些年齡層以上的台灣人,不太使用北京話,而以本土語言交談。許雪姬研究員至今是否仍抱持同樣看法,因之後沒有機會再確認,無法得知;但是,每當筆者聽見日本教育世代的人們,只講台灣鄉土語言對話交談,頗能認同她的見解。

不過,仍有一些台灣人認為,即使已不會在公眾場合使用日語,但日語依然是最能表達自我的語言。筆者一九九四年有幸認識竹東的陳漢升醫師,他是一位客家人,終戰當年三十一歲,平時就習慣講日語,診所內也陳列著日文的醫學專業刊物。一九二七年三月,陳漢升自新竹州龍潭公學校(現桃園市)畢業後,升學進入基隆中學校。據他表示,就讀中學校時,比起眾多方言口音濃厚的日本內地同學,只有他一人能用像樣的日語發音而受到國語老師(當時的國語為日語)的讚賞肯定。此後,陳漢升相繼進入台北高等學校、長崎醫科大學就讀,約莫於終戰前三年回到台灣,在竹東開業。迫於需要,他也學習閩南語,戰後也常講北京話,但和兒女、孫子對談就用客家語,而與妻子交談則用日語。陳醫師夫人畢業於台北的私立靜修女學校,戰前曾和丈夫住過一陣子長崎。陳漢升說,夫妻雖同是客家人,但和太太講話,能隨心所欲、順暢表達的語言,還是日語。

近幾年偽日語、偽中文成為台日兩國網友的一種惡搞趣味。(圖/unsplash)
即使到了一九九○年代,仍有為數頗多的台灣人,依然維持高水準的日語程度,能用日語和日本人自然無礙地對談。(圖/unsplash)

即使到了一九九○年代,仍有為數頗多的台灣人,依然維持高水準的日語程度,能用日語和日本人自然無礙地對談,這種現象,不由得讓人試想,到底一九四五年當時,有多少的台灣人是如此精通日語?以下,筆者再舉一例和大家分享。台灣知名電影《悲情城市》(一九八九年公開放映),相信眾所周知,這是第一部以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為主題拍攝的電影,在日本也曾經上演,想必知道的日本人應該不少。然而,該電影片中出現講日語的人物,幾乎寥寥可數,這與故事舞台的基隆一九四七年當時實際情形,似有出入。電影上映時,我曾詢問前述的友人母親,戰後一直住在台北的她指出,那時的台灣確如電影所呈現的樣貌,但城市街道所見的大多數民眾,都是講著一口日語,由此可見,終戰當時台灣的日語普及程度,至少在都市地區應該是相當高,可說已成為日常的生活話語。此外,該部電影在起用日本女演員方面,也引發話題。片中有設定和台灣人女主角用日語對話的場景,強化了電影重用日本人以及日語解禁的印象。可是,在電影上演後的一九九一年筆者訪台之際,據坊間所聞,導演侯孝賢因一直找不到日語流暢的台灣年輕演員,所以只好在電影中安排由台灣女演員講隻字片語的日語來演出。

日語沒有在台灣傳承下來,是上一代大人沒有和小孩說日語的結果。而大人之所以沒有和小孩說日語,除了呼應政府排除日語的政策之外,也可說是因為台灣的初等教育逐漸普及。

如前述提到的陳漢升醫師,他弟弟長年在小學擔任教師。一九九○年代後半,筆者有次曾受招待,參訪陳醫師的母校桃園縣龍潭國民小學,該校前身為戰前的龍潭公學校,而當天出來迎接並介紹校園的就是他弟弟。那時陳老師以日語自豪地表示:「以前日本人拼命地教導台灣人日語,現在我們也效法其事,賣力地教導小朋友中國話,所以中國話才會這麼普及」;換言之,正因為在日本時代有學習日語的經驗,以致戰後台灣的中國話也非常普及。

聽到陳老師的那席話,當下的我是否該表示贊同,心中五味雜陳。主要是因為,日本時代的政策在讓台灣人習得日語的同時,也忘掉自己的鄉土語言;由此亦可聯想到,戰後台灣的國語(中國話)學習,不也是跟日本時代一樣,同樣在逼迫台灣人忘卻本身的鄉土語言,兩者毫無二致。不過,因為戰後日語被壓抑,因此上一代父母在家裡迫於不得已,只好用鄉土語言與兒女溝通談話。於是,閩南系族群間,就培育出許多閩南話(福佬話)與北京話的雙語世代,也造就了北京話和台灣鄉土語言兩種並用的雙語社會。但需瞭解的是,其中有些家庭為小孩將來著想,盡可能只講北京話,加上當時電視幾乎沒有台語節目,因此那樣家庭的小孩,就只能在單一語言中成長。除此之外,同屬漢民族的客家人之間,在家裡使用北京話的事例應該更多,客家話明顯比閩南話更為衰微。總而言之,就個人經驗來說,至少和戰後十年左右出生的我同年齡層,且是在台灣成長的漢民族,能運用日語之雙語能力的人,坦白說,筆者迄今未曾遇過。

然而,在原住民方面,似乎有不同的情況。一九九五年,筆者在台灣山地部落遇到和我年齡相仿、大概四十歲上下的原住民人士,講著近乎母語且純熟的日語。只是他在學校沒有接觸標準日語的機會,因此在單字的使用上稍嫌欠缺協調。

*作者為立正大學教授、群馬大學名譽教授,本文選自《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 : 走過兩個時代的台灣》(林初梅、所澤潤、石井清輝合著∕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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