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受好友吳尚融邀請，前往彰化參觀「眷色村影－彰化中興莊故事特展」。筆者過去20年來，參觀了許多台灣的眷村主題特展，也造訪過不少以老兵或者外省人為主題的博物館。這些特展和博物館各有特色，但筆者個人真心認為，最有誠意的還是本次「眷色村影－彰化中興莊故事特展」，讓我重拾了過去訪問青島保安隊老兵的記憶。
何為青島保安隊？如果對抗戰還有山東的歷史不瞭解者，聽到可能真的很陌生。青島保安隊與前國防部長高華柱將軍大有關係，是由其父親高芳先創建的游擊隊，也是國民政府在華北敵後戰場表現最出色的一支游擊隊。在日軍與共軍的雙重包圍下，絕大多數非共游擊隊到抗戰末期不是被消滅，就是被共軍或者汪政權所收編。
可是在高芳先卓越的指揮下，青島保安隊硬是從頭到尾把抗戰八年給撐完全場。在山東戰場上，除了張景月指揮的保安第3師和王尚志的挺進軍第15縱隊外，大概就只有青島保安隊做到沒有向日軍和共軍妥協這一點。青島保安隊在抗戰勝利前擴編為青島保安師，再擴編為青島保安旅，最後跟著劉安琪將軍撤退到台灣。
青島保安旅比起另外兩支撐完全場的山東游擊隊，可能是最完整撤退到台灣的。來台灣的山東人當中，恐怕有近半數是追隨高芳先將軍來到台灣。而且本來是游擊隊的青島保安旅，到後來還又擴編為正規軍，先被賦予陸軍第91師的番號，然後再改編為陸軍第9師，然後在郝柏村師長的領導下參加了「八二三砲戰」。
為此守衛金門前線的國軍將士當中，為數不少是跟著高芳先將軍在青島招募來台的山東子弟，他們多數定居於彰化中興莊。換言之，他們不只是保衛台灣的主力，同時也把北方的文化帶到了中台灣，豐富了寶島的文化。對於彰化縣政府舉辦此次特展，而且未來還有擴大展區的計畫，筆者深深感動，希望以此文吸引更多兩岸還有國際人士前往中興莊體驗台灣獨特的山東文化。
以國術打游擊
青島保安隊最獨特之處，在於其領袖高芳先並非軍校出身的正規軍官，他在抗戰爆發的職務是青島國術館的副館長。「九一八事變」爆發後，高芳先期望將自己一身的好功夫投入到抵抗侵略者的戰爭中，於是在1936年被任命為國術館救國隊的中尉分隊長，協助山東省政府維持地方秩序並對抗潛伏於青島的日本間諜。
對日抗戰爆發後，東北海軍出身的青島市長沈鴻烈奉蔣中正之命出任青島陸海軍總指揮，以海軍第3艦隊以及陸戰支隊為主力抵禦來犯日軍。愛國心切的國術館弟兄們，也被組織為爆破大隊配合防衛青島。兼任爆破大隊副大隊長與第3中隊中隊長的高芳先，率領手下將日本人在青島市內經營的9座紗廠付之一炬，出色完成了沈鴻烈市長交辦的焦土抗戰任務。
高芳先獲得中國國民黨山東省黨部執行委員李先良賞識，並在李先良出任魯東行署主任後擔任其副官，還被派往山東省黨政軍幹部學校軍事班受訓，從一位游擊隊員正式蛻變為國軍的一份子。1941年，李先良洞察到由滿洲國軍反正而來的陸軍暫編第12師師長趙保原暗中與日軍合作，實非魯東行署所能依賴的對象。
於是高芳先帶領魯東行營獨立營進入嶗山，以華嚴寺為據點開設新的游擊基地，堅持重慶國民政府既抗日也反共的國家大戰略。事後魯東行營解散，李先良被任命為青島市政府秘書長，代理青島市長職務，成為了實質的青島市市長。他順勢將獨立營改編為青島保安第1大隊，接著又設立青島保安第2大隊，並以高芳先為大隊長。
1942年8月1日，兩個保安大隊合併為青島保安總隊，李先良本人任總隊長，高芳先為副總隊長。面對重慶影響力在山東快速消退的事實，高芳先決定主動出擊，向青島市內親日政權的警察分局或派出所發動攻擊以奪取武器。晚年定居台中的青島保安隊老兵矯公卿回憶，他們面對親日政權的警察一般不會痛下殺手，只要上繳武器都會放一條生路。
易守難攻的游擊據點
當然為了避免打草驚蛇，青島保安隊的游擊弟兄完成任務後會將分局或派出所的電話線剪掉，並警告員警一個小時內不得通報市政府。對警局的攻擊次數多了，自然會引起青島和膠東地區的「偽軍」和日軍注意，引來激烈的軍事掃蕩。這個時候嶗山崎嶇不平的地形就發揮了作用，日軍完全無法以飛機、戰車或者火砲殲滅躲在山裡面的青島保安隊。
定居台南永康的青島保安隊老兵張洪亭老先生，回憶起日軍對嶗山的空襲時指出，嶗山只有山洞與石頭，飛機投下的炸彈沒有辦法引起大火，產生的效力相當有限。既然飛機轟炸沒有用，唯一進攻嶗山的方法就是用步兵了。可是一旦日軍或「偽軍」步兵進入嶗山，他們就會宛如進入迷宮一般迷失方向，然後為青島保安隊的士兵各個擊破殲滅。
矯公卿驕傲的表示，進入嶗山的無論是日軍、「偽軍」還是共軍，只要不是來投誠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這是青島保安隊能夠支撐到日本投降的關鍵所在。此外日軍還要持續在太平洋、滇緬以及兩湖戰場用兵，無法將精銳部隊用於掃蕩山東戰場的游擊隊。就以青島為例，此地基本上是由日本帝國海軍負責，日軍進駐兵力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才30,000人。
但是在1942年10月8日一次日軍與「偽軍」出動500人的大掃蕩中，高芳先還是為了掩護部下轉移而不幸被俘，被押送到日本憲兵隊青島本部關押。高芳先雖備受日軍禮遇，卻因不願意加入親日政權的關係，隨時可能被處死。可沒想到青島保安隊的弟兄們不甘心副總隊長被俘，居然在1942年12月3日發起劫獄行動，成功救出了高芳先以及其他的被俘弟兄30人。
山東戰場的國際縱隊
根據青島保安隊遺留在大陸的資料，高芳先被俘後雖然沒有變節，但是沒有在被俘前殉國仍讓效忠重慶的高芳先自認過意不去，向李先良提出辭去副總隊長職務的意向。李先良則表示高芳先被俘後拒絕了日軍的誘惑，沒有如孫良誠和吳化文一般投降汪精衛政權，是忠貞不屈的表現，回電報讓他繼續指揮青島保安隊的弟兄作戰。
後來青島保安隊的規模不斷擴大，不只越來越多痛恨日軍侵略的中國人加入，還吸引了不少外國人。加入青島保安隊的30多名外籍人士中，有被希特勒（Adolf Hitler）迫害的猶太人，被史達林（Joseph Stalin）迫害的反共俄國人乃至於被日本殖民的朝鮮人。他們大多是痛恨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為了爭取自由而加入青島保安隊。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一點，是青島保安隊裡還有相當數量的日本人，他們多數因反抗軍國主義思想而帶槍投靠。相信類似的情況，在太平洋戰場上的美軍還有滇緬戰場上的國軍都十分少見。筆者在台中華夏新村訪問的青島保安隊老兵傅象茂回憶，這些日本人不只被投入到戰場第一線同日軍交火，還常常被派到青島蒐集情報，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力。
鑒於對嶗山虎視眈眈的不是只有日軍或者「偽軍」，有些時候高芳先也要運用與日本人的關係來牽制中共膠東軍區對嶗山的輕舉妄動。膠東軍區動員200人組織嶗山武工隊，於1943年10月3日進入嶗山，此為8路軍與青島保安總隊的第一次交手。沒想到共軍一如「偽軍」，進入嶗山馬上就迷路，雖俘虜了30餘名青島保安隊人員，卻遭到高芳先輕率的更多兵力包圍。
最終共軍只能以釋放人質為由，換取高芳先讓他們往嶗山外圍撤退。沒想到他們一撤出，就遭到日軍指揮的「偽軍」包圍。最終嶗山武工隊難以抵禦中日兩軍的夾擊，只能夠往即墨方向敗退。中共進入嶗山的計劃徹底破局，趕來支援的「偽軍」是否透過那些加入青島保安總隊的日本人所呼喚而來，筆者至今不得而知，但肯定是未來一個值得研究的主題方向。
與「偽軍」和共軍的競爭
進入1944年以後，青島保安總隊人數擴編到了4,000餘人，李先良也即將被任命為青島市長，不再有餘力介入青島保安隊的軍事行動，於是他將總隊長的職務讓給高芳先，使得高芳先順利扶正。此刻日軍動員50萬人兵力，對河南、湖南以及廣西的國軍發動「一號作戰」，比過去更難以騰出手來壓制青島保安總隊。
隨著日本戰敗進入倒數計時，青島保安隊的主要任務也不再是打游擊，而是同中共爭奪膠東半島的政治主導權。鑒於美軍隨時可能登陸青島，他們開始與周邊的「偽軍」發展關係，呼籲他們在盟軍登陸時陣前倒戈，配合國軍收復失土。傅象茂指出，青島保安隊的行動之所以能如此成功，都來自於「偽軍」和「偽警察」向他們提供情報。
甚至有些時候進攻「偽軍」駐守的碉堡，他們依賴的也往往不是強攻，而是心戰喊話。因為碉堡裡只有指揮官一人是日本人，其他都是中國人，聽了他們的喊話後就會放下武器投降。貿然強攻起不到任何作用。青島保安隊進攻的一般也不是和平建國軍或者華北綏靖軍等正規軍，而是以日本顧問馬首是瞻的警備隊與自衛團。
打擊這些缺乏戰力又意志薄弱的地方團隊，在一般情況下用不到青島保安隊什麼吹灰之力，但仍舊出現過少許例外。比如被日軍從膠縣調到大嶗的張鴻飛特務第4旅一個中隊，就遭到高芳先嚴厲的打擊，碉堡甚至被青島保安隊直接炸掉。有趣的是，矯公卿表示當時青島保安隊用來炸「偽軍」碉堡的炸藥其實是向8路軍購買。
從中我們能瞭解到華北敵後戰場的複雜性，「偽軍」、共軍以及青島保安隊三分天下，彼此之間既鬥爭又合作。國共希望將對方消滅掉，「偽軍」則希望能在日本投降後投入到勝利者的懷抱，因此遊走兩方。當青島保安隊遭到共軍進犯時，就利用「偽軍」夾擊共軍，等到「偽軍」不聽話時再向共軍買炸藥教訓「偽軍」，其實一點都不奇怪。
捍衛自由中國的主力
由於日軍為了發動「一號作戰」，將北支那方面軍大規模調離山東，給予共軍空前絕後的壯大機會。到了1945年5月，山東境內的最後一支日軍師團，即濟南的第59師團也被調往滿洲國，使共軍的擴張更肆無忌憚。所以日本投降時的山東，約有70％的土地實際上已為共軍控制，國軍和「偽軍」只各領有15％而已。
幸運的是在魏德邁（Albert C. Wedemeyer）將軍命令下，美軍第6陸戰師緊急在山東登陸，代表重慶國民政府接受日軍投降，才確保了華北沒有立即赤化。縱然美軍的登陸是挽救山東戰場的關鍵之舉，但是如果沒有李先良與高芳先在膠東半島堅持八年，想要收復青島這座戰略要港也絕非容易之事，這是青島保安隊對國家最大的貢獻。
事後國軍重返山東，青島保安總隊靠著收編在前線與共軍交火後潰敗的反共「偽軍」而不斷擴編，到1948年11月已成為青島保安旅。高芳先將軍此刻的任務是維持青島治安，對前線反共戰爭的失敗已無能為力，改變不了大局。大陸失守之際，高芳先向層峰表達留在山東打反共游擊戰之意，卻在劉安琪將軍命令下帶領青島保安旅轉進台灣。
因此來到台灣的山東人當中，確實有為數不少者是隨青島保安旅來到台灣，並如前所述跟著一起被改編為陸軍第91師，再陸軍第9師參加「八二三砲戰」，繼續戰鬥在自由中國的最前沿。據好友杜睿展說法，還有一部份青島保安隊老兵被整編到金門鵲山的第10師第28團參戰，當地是砲戰時砲彈落地最多的地方，可見這些山東老鄉為保衛台灣付出的犧牲有多麼慘烈。
2021年1月，傳承青島保安隊精神的陸軍步兵第109旅番號恢復，駐地為桃園楊梅太平里營區，外號「虎躍部隊」。靠國術起家的步兵第109旅，如今已經是捍衛台灣北部安定的正規部隊，下轄五個步兵營與一個砲兵營。看看烏克蘭戰場上那些讓俄軍吃盡苦頭的民團武裝，誰說延續青島保安隊精神的步兵第109旅是中共可以小看的呢？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