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醫師，去美國很近，到花蓮很遠。」—薄柔纜醫師（花蓮門諾醫院創院院長）
贏過醫師的LINE群組
今早，八十九歲的葛奶奶，緊張兮兮地拄著拐杖型的雨傘趕來藥局，連喘都還沒喘完，她就急著推開門、劈頭問我：「弟弟啊，怎麼辦，我血壓藥吃了三十年了，能不能停？我的腎會不會壞掉了？」
她一邊說，一邊翻出手機群組裡的 LINE 對話紀錄，第一行就斗大的寫著：「請認真看，很有益處。美國已正式規定：六十五歲以上標準血壓一五○／九○，八十歲以上的正常老人，一六○甚至一七○也可以……。高血壓在一五○～一三○之間較為安全，寧可高一點，別低。血糖也是如此，隨年齡的增加適當放寬標準……」甚至，那幾個鑲嵌在內文裡的「點點點」刪節號，放在對話內容之內還超級明顯。
在我看來，應該是哪位不太會用手機輸入空白鍵的長輩打的字，把自己突然間的領悟寫成紀錄。後來卻被其他長輩相信了！所以以訛傳訛，傳到了葛奶奶這邊。
「我想說血壓藥如果跟美國人說的一樣，是可以停的，那我想要停掉。」奶奶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基本上奶奶一遇到什麼問題，都會從信義區搭公車來中和問我，只是這次的匆忙與喘不過氣，讓她的外省口音更加明顯。
欸，八十九歲了，你要人家從哪裡開始學習什麼叫「媒體識讀」、「事實查核」，她願意用 LINE 已經很值得我們多多鼓勵了。我也不可能叫人家從頭念個藥理學、解剖學，請她好好思考這血壓血管背後的道理吧！（你可以想像一群八十到九十歲的長輩，被逼去學校上解剖學，結果台下通通都睡著的樣子。）
所以我笑了一下，畢竟我不是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那『姊姊』你體檢報告拿來給我看，」反正眼見為憑，我也沒有要說服奶奶的意思：「腎有沒有壞掉，只要看你最近一次的驗血驗尿報告最準了，你的體檢報告拿來給我看吧！」
「有！我有帶。」葛奶奶放下手機，連忙從包裡翻出了她的體檢報告。
而我指著肝腎功能的地方回答：
「血壓藥每天一顆，連續吃了三十年，你的肝腎功能跟三十歲的我一樣健康呢。」
不健康的高牆
說來心痛，醫師開的處方箋，竟然贏不過來路不明的 LINE 群組。
像這樣擔心吃藥出事的人們，其實並不奇怪，我在環島至雲林嘉義演講時，若我故意這樣問台下的農民漁民長輩：「不敢吃血壓藥、覺得血壓藥吃多了會傷身體的人請舉手！」
就算不計入那些因為五十肩手舉不起來的長輩們，大約還有40％〜50％的人會坦承，其實他們都是吃得心驚膽跳，這數字還與我考取腎臟病衛教師時，學到的統計數字不謀而合。
唉，你看吧，我們對於慢性病的衛生教育真的很有問題。
這些農漁民長輩一般都落在七十歲以上，或是醫療資訊接收不便的族群裡。這群人們都曾經歷過「醫療不發達的年代」，那時候的未知疾病很多、藥品沒有使用說明書、出現副作用後沒有什麼手段能救、發明藥物的藥廠還不用經過很多檢驗關卡（很適合壞人做壞事）、假藥也容易流通。當身邊好多位街坊鄰居都是因為吃了藥、所以出了事，人們自然就會變得恐慌起來。
就算四十年來，科學電腦與醫療倫理，早已改善許多。就連天氣預報都變得越來越準確、手機都可以用來剪接影片了，奶奶們還是寧願相信自己的經驗—蜻蜓低飛就是快下雨了、夏天的早晨起霧，中午時衣服就該收了。
而且壞消息只要隨著口耳相傳，多半都會變得誇張一點，從村頭傳到村尾，沒意外連螞蟻都會被說成了大象。所以「吃藥，就等於拿生命做賭注」的印象，一直被他們深深的記得。不但留存至今，也傳給了他們的下一代。
如果醫師給的實體處方箋，又很可惜的贏不過LINE群組裡的虛構文字？那我們就永遠都無法擁有更加健康的家庭與社會。不健康的高牆，因此筆立而起。
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東南方，有塊三角形的海域非常有名，叫做「百慕達三角洲」。很多經過此地的船隻、飛機，都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失真的指北針（羅盤）誤導，然後就此離奇消失。至今，就算「百慕達三角洲」已經派出各式各樣的科學家研究、也拍成了電影，但仍然是人類未知的謎。
我們的內心，其實也有塊天生的指北針。
這塊指北針能力很強，會讓你我在不知不覺中，被最有人情味的地方吸引過去。人情味指北針的終點指向幸福，只要隨著引導，至少抵達岸邊時也不會漂流太遠。（像蔡健雅的〈拋物線〉。）
而失去人情味引領的人，就像一艘突然被丟入百慕達三角洲的船隻。回家的路線早已被其他磁極所覆蓋，天旋地轉、不知何處為家，最終只能緊張的抓個「看起來最像北方」的方向前進。像一個即將溺死之人，只要是會浮起來的東西，不管是垃圾、是輪胎，都會死抓著不放。
至於會不會成功活下來，這就要看運氣了。
親愛的老天爺啊，他們需要一個人，跳出來引領他們，引領他們跨過不健康的高牆。
大家最喜歡聽故事了
「高血壓藥，其實不能治療高血壓。」我演講時最喜歡這樣開頭。
也最喜歡看台下一片譁然。
「所以我們就不要吃血壓藥了對不對？」
「畢竟今天是來談談『減少吃藥』的。」
台下果然一片靜默。當發藥給你吃的藥師，親口說出「你說不定可以減少吃藥」等等的語句時，真的會讓人頭上冒出一堆問號，好奇接下來到底會說些什麼。
接著，我就會說出這段故事：
你有用過除濕機嗎？除濕機可以將空氣中的水分儲存下來，更厲害一點的還有「空氣清淨」功能，在除濕的當下，也順便幫你把空氣中的壞東西清潔過濾。當過濾水分、髒東西之後，再把所有不要的東西通通丟入水箱，這就是除濕機的主要功能。
等到水箱滿了，機器再通知你去把「水箱裡的水」給倒掉。
故事聽到這裡，如果你已經懂了除濕機的主要功能，那你一定也可以理解「我們的腎臟平常都在忙什麼」，例如「排水排尿」、「過濾髒東西」。
但有件事情你平常不會知道：其實腎臟的構造，就跟除濕機一樣，裡面有一片片的過濾器濾網，上面有無數個孔洞，負責把血液裡太多的水分、把不必要的髒東西過濾出來，然後通通丟到膀胱裡面。這樣身體才不會因為太多的水、太多的髒東西而受傷。等到膀胱被「腎臟排出的水分」裝滿了，膀胱也會通知你去尿尿，把水倒掉。
直到有一天，你的血液裡充滿了「糖」，以及「強力水柱」。
你想像一下，平常負責過濾「超小超小雜質」的腎臟濾網，突然被滿滿的血糖入侵。腎臟不但忙著過濾雜質，還要幫你處理血糖、增加工作量？！超時加班不給薪就算了，整個工作環境卻始終都要泡在超濃糖水裡。你說，腎臟會不會過勞受傷？
另外，再加上一四○、一六○、一八○的超高血壓所造成的「強力水柱」，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對著腎臟的微小濾網沖刷。我的天，腎臟的微小濾網想必一定無法承受這幾大氣壓的壓力，最後，最後就受傷了。
這受傷的過程是不可逆的。這兩顆很愛記仇的器官—腎臟，會在你糖化血色素大於七的時候、血壓大於一四○的時候，每次都記上一筆記號。（它記了什麼我不知道，但通常都是髒話。）而且腎臟裡的每一條小血管都會記錄一次，超可怕。
被腎臟記仇半年的病人都跟我說都沒感覺；被腎臟記仇一年的病人總是跟我說：「我人還好好的，你們醫師藥師都愛逼我吃藥。」等到被腎臟記仇五年十年，等到他正想看看兒子結婚、女兒嫁人、孫子出生、享受退休生活的時候……
砰！腎臟報銷了。像一台無法過濾任何東西的除濕機。
除濕機壞了可以送修，但當腎臟壞了能怎麼修？用釘書機和膠帶修？
而你一定不想讓兒子捐一顆腎臟給你，當然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三天後被尿毒雜質充滿全身、過沒幾天就死掉。
那如果你是醫師，你會怎麼救你自己？
嗯？你說每兩三天用機器過濾一次你的血液？
對吧，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洗腎。
醫學界的天大錯誤，就是將「降血壓藥」、「降血糖藥」的名字命名錯了，應該要直接稱呼它們「防洗腎藥」，才能更接近我們吃它的本意。降壓藥是吃來「延緩」腎臟惡化的時間，但治不好高血壓；降壓藥是吃來爭取更多的時間調整生活作息，最終還是要靠自己把血壓穩定下來，在未來的某一天好好減藥。
「是高血壓、高血糖的慢性疾病，最終導致你我洗腎，絕不是阿公阿嬤天天吃的那顆血糖血壓藥造成我們洗腎。」我補充：「但請幫我記得，並不是所有的藥都那麼好，有兩種藥絕對是例外：消炎止痛藥與地下電台的黑藥丸。這兩種藥一定傷腎臟，是腎臟科最討厭看到的藥……。」
最後，我總是會再搭配這篇故事：「我想與大家分享我的一個八十九歲的病人，我叫她葛奶奶……。」
「這就是除濕機的主要功能。」我也將除濕機故事，告訴葛奶奶，我特別緩緩地講、緩緩地調節她急促的呼吸與情緒。
「所以血壓藥是拿來預防洗腎的藥，我保證！所以你要先好好生活，想辦法把血壓穩定下來，你將來就有機會好好減藥。」聽到這句保證，奶奶終於在我面前深吐了一口氣，放心地點了點頭。
「奶奶，不然這樣好了，若之後你有任何想要少一顆藥或多一種補藥的想法，在你行動之前，都先打電話給我們好嗎？」我用紅筆圈起了奶奶藥袋上的藥局電話。
「好，謝謝你。」奶奶摸了摸我的手背：「謝謝你啊。」然後拿起掛在櫥櫃上的拐杖雨傘，緩緩地推開玻璃門、心滿意足地走上原路回家。
擴音器與古早味
我家對面突然新開了一家剉冰店，他擺明了就是要跟我家樓下的古早味剉冰店互相競爭，每天都用擴音器大聲的喊著：「選四種料還可以送一球冰淇淋，只要五十元！」「選四種料還可以送一球冰淇淋，只要五十元！」
他的宣傳用語很吵，就算隔著馬路，也可以聽見他幾乎就是對著「另一家」古早味剉冰店咆哮。果不其然，喊個三五天之後就被四周的鄰居抗議，越切越小聲了，我卻從沒看過半個影子跑去跟他買。
用喊的就有用嗎？很明顯的，這就是人情味的濃度不同，帶給了民眾不一樣的感受，最後影響民眾做出了不同決定。相同的冰，不同的促銷手法，就會有不同的結局。人心很敏感，這缺乏人情味的建議就好比強迫推銷的剉冰，我們是連一口都不會想吃的。
擴音器，終究輸給了古早味。
為什麼葛奶奶就僅僅是翻到一則「LINE 聊天室裡的訊息」，就會忘了醫師那天開立處方箋的初衷呢？又為什麼葛奶奶總是在行動之前，願意千里迢迢搭公車過來問我呢？
我想引導奶奶做決定的，從不是任何專業數據，或任何多贈送的一球冰淇淋。
我們的人情味，不用多，只要能贏過 LINE 群組就好了。
＊作者台北醫學大學藥學系畢業、台師大健康促進與衛生教育研究所碩士。現為講師、作家、線上諮詢藥師、健康生活型態一對一客製化教練。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吃藥之後，然後呢？：從文明病纏身，到減少吃藥的第三人生》（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