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兩岸，帶走了筆者訪問過的兩位抗戰老兵，一位是6月6日走的陸軍老兵沈有志上士，另外一位則是12月22日離世的空軍前輩陳炳靖中校。關於陳炳靖中校，國人對他若有印象，最早可能還是從前文化部長龍應台女士的著作《大江大海》中讀到的。內容提及陳炳靖中校終其一生都在找尋一個台灣人，但是卻始終找不到。
陳炳靖是1959年以空軍中校軍階從中華民國空軍退役的，照理說1949年後待過台灣，為何會找不到他想尋找的台灣人？原來陳炳靖想尋找的不是尋常的台灣平民，而是他在抗戰末期遭日軍擊落被俘之後，偷偷向發高燒中的他提供藥物，保住了他一條命的台籍日本兵。台籍日本兵暗中援助被俘虜的國軍飛行員，十分符合馬英九總統上台初期那個強調族群融合的時代氛圍。
不過根據陳炳靖本人的回憶，當時在南京老虎橋監獄看守國軍戰俘的15名台籍日本兵當中，有兩人態度十分惡劣。所以等到日本投降之際，其他台籍日本兵也一起連坐遭到報復甚至於錯殺，成為陳炳靖用盡餘生都找不到恩人的最大原因。自此之後，陳炳靖中校的事蹟很少出現在台灣的出版品上，直到2013年他開始頻繁被邀請來台，出席中華民國空軍的抗戰相關紀念活動。
人們此刻才知道陳炳靖的身份不簡單，因為他2013年來台灣的目的是紀念中美空軍混合團（Chinese American Composite Wing）成軍70周年，所以他屬於廣義上「飛虎隊」（Flying Tigers）的一份子。參加過中美空軍混合團的飛行員，在2013年還所在多有，比如他空軍官校第15期畢業的張玉版還有第16期畢業的李繼賢都是一份子。
然而空軍官校第12期畢業的陳炳靖比他們更複雜，因為他是嚴格意義上第一批送到美國受訓的中國飛行員，而且在他結訓後回到中國駕駛P-40戰機參戰時，中美空軍混合團還尚未成立。他也沒有回到過一般的中華民國空軍飛行單位參戰，倒是直接被編到了駐華美軍的第23戰鬥機大隊第75中隊服務，所以嚴格來講他是美軍飛行員，不是國軍飛行員。
何以有國軍在美軍單位服役？
原來陳納德（Claire L. Chennault）來到中國，並不只是要帶領「飛虎隊」擊敗日本而已，同時還要積極參予中華民國空軍的重建工作，確保戰後中國延續親美政策。而中華民國空軍的重建，必須要從戰鬥機開始做起，因此他要求空軍官校第12期的學生一律只飛戰鬥機，不飛轟炸機等其他機種，並挑選其中50人成為第一批中華民國空軍的留美學生。
此外陳納德知道當時美國還存有種族隔離制度（Segregation），尤其是陳炳靖等人即將前往的美國南方亞利桑那州，對待有色人種態度更不友善。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美國南方人相信中國飛行員都是飛行天才，因此陳納德挑選的這50人，包括陳炳靖在內都是已經在中國接受過初級、中級以及高級飛行訓練且成績優秀的航空精英。
所以他們一到美國，就刷新了白人對華人的三觀，很快的國軍飛行員就被視之為「榮譽白人」看待。身為最早到路克基地（Luke Field）受訓的中國飛行員，陳炳靖感受美國人對待中國人十分友善，時常約中國飛行員到自己家裡吃飯。還有一位富有的美國阿姨認了他為乾兒子，一度想將自己的財產全部留給陳炳靖，甚至於幫他討個美國姑娘當老婆。
但美國阿姨仍堅持陳炳靖在完婚以前，必須要先效力自己的祖國，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華大地。於是陳炳靖暫時放下了在美國成家的念頭，回到中國按照陳納德的規劃加入了第23戰鬥機大隊第75中隊。本來陳納德的構想，是希望挑選16名中國飛行員進入第23戰鬥機大隊服務，因為包括第74、第75、第76以及第16四個中隊在內，每個中隊可容納四名中國飛行員。
然而因為第16中隊是向第51戰鬥機大隊借來，本身並不隸屬於第23戰鬥機大隊，因此只有第74、第75與第76等三個中隊被分發到中國人，參加第23戰鬥機大隊的國軍其實只有12個人。美國陸軍航空部隊的司令阿諾德（Henry H. Arnold）、陳納德以及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將軍都希望以這12人為基礎發展出中美空軍混合團。
拒絕為汪政權訓練空軍
而第23戰鬥機大隊從隊史傳承上，延續的正是1941年到1942年以傭兵姿態來華助戰的中華民國空軍美籍志願大隊（American Volunteer Group），而美籍志願大隊正是狹義的「飛虎隊」。陳炳靖能在第23戰鬥機大隊服務，雖然不屬狹義「飛虎隊」的一員，卻比中美空軍混合團更貼近美籍志願大隊，為真正意義上的「中國飛虎」。
再加上他們第12期的飛行員，是由陳納德親自挑選派往美國受訓的，因此陳炳靖稱得上是陳納德不折不扣的嫡傳子弟。再加上在美國受訓時，認了一個美國阿姨為乾媽，使陳炳靖對美國親近的程度超過已經被老一輩空軍普遍視之為「洋娃娃」的中美空軍混合團。他是陳納德心目中所期望看到的戰後空軍典範，絕對捍衛民主、自由又親美的中華民國。
然而因為他們作戰太過於積極，這12名飛行員在中美空軍混合團1943年10月1日成立前就已經傷亡殆盡，其中六人死亡一人被俘，當中那個被俘虜的就是陳炳靖。其實第75中隊1943年10月1日掩護B-24空襲越南海防的任務中，共有三架P-40遭擊落。除陳炳靖外，另外一位遭日本陸軍一式戰鬥機擊落身亡的中國飛行員為王德敏少尉。
陳炳靖跳傘後起初得到統治越南的維琪法國外籍兵團救助，然而維琪法國為納粹德國成立的傀儡政權，且德國又是日本的盟邦，導致他還是被引渡給了日軍。戰時日本不承認重慶國民政府，被俘虜的國軍飛行員一般無法享受到俘虜待遇，但因為陳炳靖嚴格上來講是美軍而非國軍飛行員，只要報出自己是第23戰鬥機大隊的飛行員，日子就可以好過。
可偏偏陳炳靖要向日軍強調自己是中華民國空軍飛行員，美軍的待遇自然就沒有了，但其實日本人對待被俘虜的中國飛行員態度是可以比美軍飛行員還要更好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到南京去為汪精衛政權成立另外一支中國空軍。因為日本承認的中國，只有南京的國民政府。然而受美軍訓練的陳炳靖又認定南京國民政府為漢奸政權，拒不接受邀請，等待他的自然只有皮肉之苦了。
為中華民國的外交努力
於是陳炳靖最後被轉入連戰俘營都稱不上的老虎橋監獄，與「八百戰士」的俘虜被關押在一起，天天接受日本憲兵隊的刑求審問。他在跳傘時受的傷因此加重，就此失去了飛行能力。若非其他被俘的盟軍、國軍以及台籍日本兵出手相助，他肯定不會如現實般直到105歲才在睡夢中離離這個世界，這是陳炳靖戰後拼命尋找恩人的原因。
失去了飛行能力，意味著陳炳靖不能再為中華民國空軍駕機參戰，因此迄今為止，他都只有駕駛美軍P-40參戰的紀錄，機翼與機身上有的當然是美國的五角白星，不是中國的青天白日。至於美國的乾媽，他則被告知在一場飛行意外中死去，導致他戰後美好生活的夢想被徹底擊碎，只能繼續留在中國效力中華民國政府。
幸運的是，他英語十分流利，先被派到加拿大當實習武官，後來又獲得國防部長俞大維賞識，派往菲律賓擔任駐馬尼拉空軍武官。1956年，台灣與菲律賓兩個美國的反共盟友因南沙群島爆發主權衝突，還是陳炳靖親自拜會菲律賓總統麥格塞塞（Ramón del Fierro Magsaysay）後，才讓衝突降溫的。顯見他不只是優秀的飛行員，還是卓越的外交官。
1959年，陳炳靖以中校軍階從空軍退役，卻選擇旅居英國人統治下的香港而沒有返台定居。根據他的個人回憶，離開台灣的原因在於他難以忍受蔣經國在台灣推行的白色恐怖。尤其是在郝柏村等陸軍強人掌握實權的情況下，抗戰期間留美的空軍飛行員對軍中事務幾乎難以發言，除第14期的學弟郭汝霖等少數案例外，他們不是提前退役就是移居海外。
以五名在1949年隨政府遷台的前第23戰鬥機大隊飛行員為例，其中兩人再轉當民航機飛行員後因遭遇飛行事故死亡，剩下的三人除了移居香港的陳炳靖外，另外兩人都移民了美國。美式思維確實讓他們不適應蔣家父子的威權體制，卻不代表他們失去了對中華民國的認同。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只要國家需要，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在第一線捍衛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
期盼中美聯手抗拒俄羅斯
到了2013年陳炳靖到台灣紀念中美空軍混合團成軍70周年時，參加過第23戰鬥機大隊的中國飛行員只剩下他一個了。接著，他又在2015年返台慶祝抗戰勝利70周年。2017年8月是八一四空戰勝利80周年的日子，雖然台灣已經改為民進黨的蔡英文執政，陳炳靖還是與他移居美國的第12期同學，前空軍總司令陳鴻銓將軍一起獲邀返台參加慶祝活動。
如今又過了五年，中華民國空軍受到疫情影響無法繼續邀請旅居海外的老兵返台，使得陳炳靖2017年的台灣行成為絕響。然而過去五年，包括陳鴻銓在內的中美空軍混合團老兵也陸續凋零，就連2017年以空軍司令身份迎接陳炳靖返台的前參謀總長沈一鳴將軍，都因2020年1月2日的空難事件而先陳炳靖走了一步。
所以要論長壽，參加抗戰的空軍老前輩很少有人能與陳炳靖中校相提並論的。現在他離世了，全世界的抗戰空軍老前輩恐怕只剩下兩位上尉，一為美國籍的朱安琪上尉，二為新加坡籍的何永道。陳炳靖的離世，為中華民國空軍「最偉大的世代」們凋零拉起了序幕。某種程度上，陳炳靖甚至可能是最後一位保有中華民國國籍的抗戰空軍飛行員。
對共產黨、國民黨以及民進黨都沒有好印象的陳炳靖，晚年積極出席兩岸舉辦的抗戰相關紀念活動。另外他也多次以「末代飛虎」的身份，獲英美駐港領事館邀請出席在香港舉辦的二戰相關紀念活動，使中華民國不至於在這塊中共統治下的特區完全消音。另外身為陳納德的「嫡傳子弟」，重建中美兩國兄弟之邦的情誼是陳炳靖這輩子都在努力的另外一個夢想。
他始終認為，在日本已經被擊敗的當下，美國與中國能在共同防範俄羅斯挑戰國際秩序的前提下再度結盟。所以每次回台灣，只要有機會見到中華民國空軍的F-16飛行員，陳炳靖都告誡他們未來的任務不只是保護復興基地，還要保衛中國大陸。他始終認為，只有中華民國空軍有資格擔負起保衛中國領空的任務。
或許這樣的論點，在當今兩岸的多數人來看與現實有點脫節，但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卻足以證明陳炳靖中校對俄羅斯的觀點是極為正確的。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