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繼續問:知道了又能怎樣呢?或許也不能怎樣,但至少,可以對人生與人性多上幾分瞭解,瞭解這段感情為什麼會變成這麼個樣子,從而,或許,可以讓今後的我,成為更好的自己。這是理性的思路。
感性的思路呢?如果能夠知道對方那時的心情,或許可以給自己更堅實的理由,去放過彼此,或者試圖挽回,又或者痛恨到底、徹底厭棄。
無論如何,林秋離抓到了「想放下又還放不下」這樣一種對都會情歌來說最能發揮的茫然且矛盾的心理──「茫然」很重要,茫然有利於泛化,泛化便能多讓一些人能夠代入;相比之下,「想砍他」、「燒衣服」、「哭求」都太具體,適合愛恨分明、性格剛烈的傳統山歌,放在流行歌曲裡,戲路就窄了一點。
到這裡,前兩階段,都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範圍;真見功夫的,是第三階段:改編出一個適合於歌詞的情節,然後填完。
為了給「說你在離開我的時候 是怎樣的心情」作鋪墊,林秋離拈出了「寫信」這個在90年代也已比較少見的行為。為什麼說希望對方「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麼顏色」?海的靈感來源很簡單,我們知道了林秋離當時正和取材對象們在海邊玩,放在歌裡也可以想像說是主人公正在看海,而觸景生情。想到已經離開的對方,還想再知道人家現在的情況,但又不想他真的回來,也不想打電話,那麼,「寫信」這樣一種保持距離,又能留下手跡(當年電子郵件尚未普及,寫信通常就是手寫)與心跡的方式,就是最能承載那茫然和矛盾情感的上選。
而在揣摩女性心緒的同時,本性豁達的林秋離,卻也保持著一個「玩味」的距離:他不會讓自己陷進那些悲傷,也會盡量不讓歌手把自己唱傷。除了〈聽海〉,同樣寫給張惠妹的〈剪愛〉、〈我無所謂〉,還有1990年給黃鶯鶯寫的〈哭砂〉,還有許多許多其他作品,大抵也都秉持著這個的原則,即便是悲劇,也盡量給予開解、寬慰,設定在「知道應該走出來,只是還不能完全放下」或「已經意識到幻滅,只是還會留戀」之類的狀態。這是台灣流行音樂產業全盛時期的風格:既能扶有問題的人一把,也能讓沒問題的人唱來過過戲癮;既與現代都會男女已然覺醒的自我意識同步,也未忘「哀而不傷」的傳統詩教。用林秋離自己的話來說:「我耐著性子寫那些深情之外後的無情,無情之外後的絕情,絕情之外後的濫情。」(「外」和「後」之間似宜加頓號或分隔符號,不過不加也不妨)然而或許因為傳統薰習,或許因為他自己家庭美滿,即便要描寫那些「無情、絕情、濫情」,林秋離總也有所節制,而不流於狗血。
罕見的例外,有寫給張國榮的〈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說來奇怪,不少詞人在2003年張國榮自殺後,都懊悔之前寫給他的歌太過一往情深,一至於鑽牛角尖,不知如果不那麼寫,張國榮能不能走上不同的路。林秋離倒沒有這麼懊悔,只是慨嘆。書中說:「坦白說我跟他不熟,事實上我跟很多我幫他或她寫過歌的歌手都不熟。因為,我怕跟他們太熟,太瞭解對方就沒了想像空間。」或許,應該說是張國榮的「魔性」太強,以致林秋離等詞人在為之量身打造的時候,也失了平素的豁達,而寧願耽溺個那麼一陣子。然而誰又能想到張國榮會輕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