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的第一個問題，是誤把人類當作本質上獨立的個體，但其實我們內心深處都是社會動物。迷信個人的個體性使得政治自由主義低估了國族主義這種威力強大、深深影響全世界每個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因此自由主義的命運也註定和國族主義綁在一起。兩種思想雖有很多重要差異，但還是能在同一個國度裡共存。只是萬一兩邊有了嫌隙，贏的幾乎都是國族主義。說得直接一點，自由主義的影響力，包括對天賦人權的重視，都受到國族主義的嚴格限制。
自由主義的第二個問題在於它對個人權利的說法不怎麼有力。權利不可剝奪、不證自明，或是人人都應該懂得它的普世性和重要性，這些說法都不夠有說服力。雖然權利不是完全不重要，但它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力也沒有自由主義者想的麼重大。就算在美國這種文化深受自由主義影響的地方，其影響力也有個上限。
這些缺陷並非致命，自由主義仍有一些重要的優點，不會因此就毫無價值。這些缺陷只不過是揭露了在任何國家裡，自由主義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力都會有極限。我也會在下一章論述，這些限制在國際體系裡更為顯著。不過在這章，我還是會把重點放在民族國家內；而我的結論是，自由主義國家也許從本質上就行不通，因為國內各個陣營都有長期把持國家，不讓對手執政的強烈動機。雖然這點並非等閒小事，不過成熟的自由民主國家也有一些行之有年的法門，可以大大緩解這些問題，只是這些法門也並非萬無一失。
國族問題
自由主義最重要的缺點就是基進的個人主義。它眼裡幾乎只有個體和個人權利，很少想到人類其實天生就歸屬於大型群體，而大型群體不但能形塑人們的脾性，還會贏得人們的忠誠。多數人終其一生多少都有點部落性格，但這點在自由主義裡幾乎沒有被提到。
民族是由一大群擁有諸多共同點的人所組成，對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來說，民族已經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群體中最高的一級了；身為民族的一分子這件事，會對人的身分認同和行為帶來深遠的影響，也會讓人產生高度的忠誠。每個民族都會想成立自己的國家，如此一來自決和生存才有保障。同時，國家本身也有強烈的理由希望人民能團結為同一支民族，這對民族和國家的融合至關重要。所以世界上會有這麼多民族國家，也就不讓人意外了，因為民族國家正是國族主義的體現。
如果說自由主義和國族主義都是對世界影響深遠的思想，兩者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可以分成三段來談。首先，國族主義影響著每一個國家，所以世界才會由民族國家所組成。而自由主義就沒有這麼無所不在，真正的自由主義國家從來都不是國際體系的主流。再者，既然國族主義無所不在，自由主義就得和國族主義共存。自由主義國家一定是民族國家，所以其核心也會是國族主義。換句話說，自由主義只能在民族國家裡運作。最後一點是，萬一和國族主義有所牴觸，自由主義一定都是落敗那方。
歷史縱深
歷史對每個民族都有很大的影響－－雖然人們更容易著重於打造神話，而非追尋正確的事實。民族會發明有關自己的傳奇故事，用以貶低其他民族的成就，證明自身的得天獨厚。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教授史蒂芬．凡埃維拉（Stephen Van Evera）說：「幾乎所有國族主義運動，都帶有某種程度的沙文式神話書寫，這是國族主義的正字標章。」而他也主張這類神話可以分成好幾個類型。有些意在歌頌過去的事蹟，有些則是想洗刷民族曾經做出的愚昧或羞恥之舉。還有些神話是為了污衊敵對民族，讓對方顯得次人一等、將自身過去或當前的困境怪到對方身上。但有時即便神話沒有人買單，人們通常的反應多半還是捍衛自己的民族，因為「再怎麼說，這都是我的民族」。
民族也會試圖用神話來證明自己的源遠流長，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族裔會由一些跨越時間的因素來決定。真正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並不多。但多數人都會想要相信自己的民族有著豐富長遠的傳統。於是人們就會修編或竄改歷史來解決問題。在國族主義席捲歐洲的十九世紀，這個現象可說是家常便飯，歷史也因此成為一門學術生意。格里描述了這個現象的結果：「現代歷史學起源於十九世紀，當時的構想和發展都是為了服務歐洲的國族主義。歐洲各民族的歷史成功服務了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但我們對過去的理解，也因此成了有毒的廢棄物。」神話創作和國族主義攜手齊行，因此法國哲學家埃赫內斯特．何南（Ernest Renan）才會說：「歷史錯誤乃民族創造之本。」
神聖領土
民族不可避免會對特定的地理空間有所認同，並視之為自己的神聖領土。人們對於自己視為天賜的家園會有深沉的情感依附。這種情感最大的目標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建立主權，這與民族的身分認同密不可分。要是家園的一部分失卻了，民族成員幾乎都會誓言討回。中國對台灣的態度就是一個好例子。中國大陸上的人一直普遍深信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總有一天必將收復；然而台灣人這幾十年來已經發展出了自己的民族認同，渴望被看作一個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北京的多任政府都強調，如果台灣宣布獨立就會發動戰爭，即便戰爭很可能會重創中國的經濟。不只是中國，每個民族都會執著於在他們認為神聖不可分割的家園上行使權威。
民族出現之前的大型群體也很重視控制領土，但很少會把領土看成神聖的空間，其重要性主要在經濟和軍事。比如歐洲大部分地方都很富庶，坐擁著價值非凡的資源，其中當然也包括人力，而人力正是建立厚實經濟和強大軍力的關鍵所在。有些領土有著戰略上的重要性，能形成易守難攻的邊關，或是通往重要的水路與海洋。這些工具性觀點意味著，只要條件對了，領土對領導人來說就可以任意分割。但民族的土地是其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具有巨大的內在價值，因此不可分割。
主權
最後，民族也渴望盡力掌控自身的政治命運，換句話說就是會深切重視主權，或者說是國內以及國家之間的政治權力如何安排分配。在國內，主權意味著國家內部無上的政治權威，在對內及對外政策的制定和執行上，也是最終極的權威。
一個國家裡只能有一個主權，因為主權是不可分割的。在歐洲大多是王朝國家的十六到十九世紀之間，主權專屬於經過上帝加冕的國王或是女王。因此當時會有「君權神授」思想是很普通的事情。但這種主權觀和國族主義無法相容；在民族國家裡，無上權威屬於人民或是民族。人民不是理應忠於君王的臣民，而是公民，有著國族成員的權利和責任，因此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一九七一年的法國憲法清楚反映了人民主權（popular sovereignty，或譯為主權在民）的概念，裡頭說道：「主權是唯一、不可分割、不可剝奪、不可侵犯的；主權屬於國民；沒有任何群體可以霸占主權，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冒稱主權。」路易十四說過：「沒有人可以讓民族的權利與利益脫離君王，它們必定與我的權利與利益一致，只有在我的手中他們才得以安穩。」（基本上就是把「朕即國家」這句名言再說得複雜一點。）憲法中對君王權威的挑戰，一定會讓他大惑不解。羅伯．傑克森（Robert Jackson）說過，在國族主義出現以前，「君權統治者雖然重視領土，卻和領土上接受權威統治的人民相當疏遠。」各國的國王和女王也常覺得自己和其他君主之間的共通點，遠多過他們治下的臣民。
不過主權在民這個概念必須有所限制，因為要整個民族集體做出政治抉擇，不只在緊急狀況下辦不到，在承平時期也不可能。遇到需要速度和效率的危急存亡之秋，無上權威就得集中在一個人，或至少集中在少數人身上。而在較為尋常的情況裡，獨裁者或民選領袖都可以負責決策。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最重要的關鍵還是決策者（們）要和人民有著緊密連結，相信自己是為了人民而行動。正如伯納德．雅克（Bernard Yack）筆下所言：「就算是威權或極權的國族主義者，也會用人民主權來佐證自己主張極端國族形態的合理性。」掌握主權的君王不會說自己是在服務治下人民，而是為自己的利益或自己眼中的國家利益打算。
在國際上，主權意味著國家需要有能力自行決定國內和外交政策，不受外國干預。這個觀點對王朝國家和民族國家都適用。當然，主權國家能有什麼選擇，會受到國際體系中五花八門的結構性力量限制，但擁有主權意味著國內政策不能受到其他國家的蓄意干預。國家最在乎的就是自決，而既然民族和國家不可分割，自然也會非常在意和其他民族國家來往以及在自己國家內部時能否自決。
有了這種對自決的重視，再加上不可或缺的一體感，我們就知道追求民主的衝動其實深深鑲嵌在國族主義裡頭。羅伯斯比爾深知民主和國族主義之間的連結，他曾說過：「只有在民主制度下，國家才會成為每個成員的祖國，讓眾多公民主動獻身捍衛國家的事業。」他的意思是國族主義在建立民主的過程中功勞甚偉，而非國族主義是民主制度的主因，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在這兩個世紀裡，國族主義遍地開花，民主也同時席捲了大半個地球，這個趨勢並非意外。不過請注意，這裡談的是國族主義和民主之間的關係，而不是跟自由主義的關係。自由主義和國族主義有時會發生根本性的衝突。
＊作者為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系教授，專研國際關係理論與美國外交政策，其著作《大國政治的悲劇》中的「攻勢現實主義」補充了傳統現實主義理論，其思想受決策圈與學術界極高的重視，奠定其國際關係學界的大師地位。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大幻象：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政治現實》（八旗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