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叔叔約好在鳳山火車後站碰面。二年前搭火車來此探望嬸嬸時，這裡還是一片工程圍籬。等了好半晌叔叔才出現，然後跟著他的機車騎到他的住處，今晚我就在這位親人家過夜。叔叔大我不到十歲，但畢竟是長輩，小時候並沒玩在一起，也不知他的成長及交遊。他是老么又調皮好動，在當時有點兒問題少年的調調兒，服役時還因逃兵被關禁閉。當時年事已高，身型肥胖，膝蓋有些風濕的祖母，還大老遠跑到淡水老梅的軍營去探監。可能基於母愛，這位目不識丁的祖母居然知道如何搭車、換車，辛苦地走到地處荒野的營區，再平安返抵家門。
高雄懇親、嘉義探女
叔叔過去是限時專送的郵差，分配到一輛二五○CC的重型機車，我正是趁他下班之餘拿它學會騎機車。因媒人介紹娶了彰化竹塘出生的裁縫為妻，上大學時我穿過一件極拉風的短袖花襯衫，即是出自嬸嬸之手。後來叔叔因為經不起損友誘惑，經常打麻將聚賭。他的大哥（我的父親）和已落戶高雄的姐姐（我的小姑），勸他們一家換個環境，南下移民。之後他調為郵務卡車司機，直到退休。嬸嬸則辛苦持家，也在菜市場擺攤賣雞。不幸，叔叔退休那年，嬸嬸突然中風半身不遂。性格倔強的嬸嬸不服輸，結果二度中風，失去行動能力迄今。現在輪到小叔照顧她，他幾乎每天早上騎半個小時的車程，到郊區的安養院探視妻子，並替她按摩舒壓。隔天，叔叔載我一道去探望嬸嬸。看她眼神平靜，心底也比較寬慰。
告別叔叔，我便驅車前往嘉義。女兒還沒到嘉義念大學前，我幾乎沒踏進這座城市。我跟前夜才從台北的家南下的她約好嘉義後火車站見，她則從學校趕來與我會合，然後一同到她與幾位同學合租的學舍落腳。我們家這位獨生女兒離巢來到嘉義已三年有餘，加上有機車代步，熟悉市區的大街小巷，已是一位很好的地陪。晚上她還先訂了一家口碑不錯的火鍋店，用完餐又建議我續攤，去一家調酒吧小酌。東區大雅路的這間小小酒吧，聽說是唯一的一家，卻容納不下十名客人。但年輕有禮、幹勁十足，又很專業的老闆招呼得很親切。他絕對曾在大都會的夜生活待過，但選擇回鄉，與年輕人和負笈在外的學生互動，誠屬不易。
深入后里，石岡訪友
第二天，女兒建議我走台三線，因為車流量較少，風景較佳。她騎車帶領我到嘉義大學後方的交流道才分道，我則悠閒地騎過梅山、斗六、古坑、南投、草屯、霧峰，再繞過台中到達豐原。我已跟月棋嫂約好黃昏前到石岡小住。但在這之前，心底盤算走一趟驚奇的探訪之路。約莫十年前，因同事推薦，我常去台北八德路台視公司後方的一家法國鄉下式餐廳用餐。有一回還包場，將畢業班導生全部帶去開開眼界。老闆姓黃，叫Michelle，店名就叫「Michelle 的廚房」。不知她因何緣由跑到法國學廚藝，一待就是二十餘年。幾年前才回國開了這家簡餐式的餐館。她的招標菜是法國東北洛林省的火腿鹹派。二年前較有空閒，想再去光顧，結果已經歇業。不過網路上搜尋卻在后里卻冒出同名的餐館，心想應該就是她回家鄉另起爐灶了。
我直奔月眉，那兒正在辦燈會，人車洶湧。我一路詢問，從路邊指揮交通的波麗士大人，便利店的服務生，路邊工作的水泥工，都一直找不到「水門路」的位置。後來在水圳的另一頭問到一位大哥，才終於在一個小村落的陋巷裡看到門牌，還要再繞過主建物才找到Michelle 簡陋的廚房。鄉下廚房工作桌上擺滿了各式糕餅，她似乎覺得我面善，我說出身分，她驚訝異常，當下包了兩個派餅送我，還說我曾送過她一本寫法國文化的書。相隔近十年，繞行大半個台灣，專程來探望她，這份情誼她應該很感動。
上回想去石岡賴顯邦家已是三年前的事。那是陪女兒搬家南下嘉義，想順道過去石岡探望因癌末得不時進出醫院的賴先生。月棋嫂在電話中告訴我可能來不及了，賴先生又送醫了。真的，顯邦兄就這樣輕飄飄地走了。認識這位溫文儒雅，含蓄親切，專功印度哲學的哲人已近二十年。早期，每週四都會想辦法到台大附近他們夫妻倆經營的簡體書店報到，像趕赴某個聚會所，聆聽某位宗派大師說道那樣。後來，他更邀請我們一家到他們在石岡新落成的鄉間別墅小住。由於女兒和他們的么兒同庚，也就更能玩在一起。有一回，黃昏時分，我們在前院烤肉，他們一家五口剛好坐在一起，我直覺地拿起照像機按下快門。月棋嫂說，這是他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合照。賴先生尤其笑容滿面。
第二天，喝了月棋嫂準備的自家種植的咖啡，配上一片Michelle的火腿鹹派，便整裝北返，這是環島的最後一天。天公不作美，在寒風苦雨中騎了一百七十餘公里，於下午三時許全副雨衣裝備安抵家門，妻子上前給了我一個親切的擁抱。我好像經歷了一場不甚輕鬆的鍛鍊，內心裝滿許多說不出的感激，回到既熟悉，又覺得有點兒陌生的原點。
幾天來，我一直想著許多感動的畫面，那些在我這趟旅行中浮現的身影：花蓮路邊問路，小貨車司機指點後特別叮嚀我：騎車要小心。高雄一位準備送貨的商行大哥提醒我騎錯方向了。台南那位半百的老闆娘精準地告訴我如何騎回台一線。草屯公有市場旁賣鹹湯圓的年輕老闆好奇問我幾歲，然後翹起大拇指，也同樣提醒我騎車要小心。大雨中，龍潭加油站那位女員工親切地告訴我騎上台三線的方向。還有到了土城，我想走較熟悉的新店，在十字路口因陰雨視線不明，停車詢問一旁正在等紅綠燈的一位女士：「請問：右轉是不是到新店？」她停了三秒鐘，像搶答一樣說：「對的。」我說了一聲謝謝，便加足馬力揚長而去……每每想到這些畫面，心底就油然產生一股莫名的溫暖。
＊作者為台北人，以教書著書為業，淡江大學法文系榮譽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時空旅人》（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