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專欄:禁忌之書

2015-04-05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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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在廣島小鎮尾道的志賀直哉舊居,在這裡他寫下《暗夜行路》。

位在廣島小鎮尾道的志賀直哉舊居,在這裡他寫下《暗夜行路》。

人跟書的關係,一如愛情。有些作者,你一見鍾情,終身不渝,而能白頭偕老;有些作者,你乍見驚為天人,溫存日久,色衰愛弛,終也一棄了之;較少見的是,本來有「隔」,峰迴路轉,盡釋前嫌,最後竟得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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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對志賀直哉《暗夜行路》產生興趣,純然由於陳映真的《夜行貨車》。兩者之間,毫無道理可言,與內容全然無涉,僅僅因為書名的聯想。

1970年代末期的事。

17、8歲的我對世界充滿好奇,於閱讀一事更如瘋魔了一般,即使所就讀是一所工業專校,卻大量閱讀文史作品。讀久了,漸漸也窺探出些許門道,到處搜尋「禁書」來看。先是李敖,接著柏楊,後來但凡出版社書目後備註(缺)的,便要找來一讀,蓋十之八九都是被禁絕了的。

愛上陳映真是從遠景版《第一件差事》開始,接著四處搜尋被列入禁書名單的《將軍族》。學校位於台北光華商場舊書攤邊,天道酬勤,很快蒐羅到手。「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從此成了「愛人」——愛他的人——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別人如何動搖,我心始終不渝,嶷然不動。

1978年「中美斷交」,陳映真隨後出版了《夜行貨車》。小說中的隱喻,尚非彼時的我所能徹底理解,但洋人欺負臺灣女孩,買辦隱聲吞忍,不敢置喙的場景,乃至男主角最終徹悟,認同故鄉土地,我都看得無聲勝有聲,自有一種憤慨與感動。「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過平交道的貨車。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的貨車。」小說最後這一意象,深印腦海,不時翻騰起伏。

(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手稿。)

隔年,遠景『世界文學全集』推出了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我才看到書名,便一整個被吸引住了。這四個字為我構築起了比《夜行貨車》更加強烈的畫面:一個比貨車還要堅強的人,在暗黑的曠野之中,順著眼前僅見的白色路跡,勇敢向前趕路,神色凜然不屈。——僅僅因為這樣一個「可愛者未必可信」的書名意象,便花了我相當於三天午餐錢買下一本書。少年輕狂,莫此為甚。但那種快樂,日後幾乎少有了。

只是,《暗夜行路》這書,才翻看沒多久,我便擱置,甚至心生嫌惡,很快送人了。

《暗夜行路》是號稱日本「小說之神」的志賀直哉,耗費18年以上的時間醞釀,數易其稿,寫了又寫的唯一長篇小說,即使論者對它的鬆散結構,緩慢節奏多有指摘,於我卻一點問題也沒有。甚至,此時嗜讀中國章回小說的我,還能在其中得出某種相近的趣味來。然而,讀著讀著,我漸漸醒悟到了操弄男主角時任謙作的那隻看不見的手,於青春純潔心靈,結實牴觸,讓人完全無法閃避。雖然沒有也不曾被查禁,於我而言,《暗夜行路》卻是前所未見,人生中最大的一本禁書啊!

禁忌的根源在於「亂倫」。謙作是他的祖父與母親發生關係後生下的。小說最後,謙作的妻子也與其表兄犯下亂倫之罪,加上謙作與祖父小妾榮娘的種種情慾糾纏,要說背後驅動這部小說前進的力量乃「亂倫」兩字,恐一點不為過。

「亂倫」這一禁忌,追溯其原始,自有基於種族繁衍的實際需要,其後經過親屬層級分流堆疊,遂成牢不可破的磐石,奠基於各種道德之下,其嚴厲之甚,或可由「亂倫=畜牲」這一貶抑不視之為人的民間概念得見一斑。日常教育系統之中,更是絕口不提,徹底否認其存有,或說「不潔」到連言語都「不可觸碰」的一種禁忌。儘管「不看、不碰、不說」並不等於「沒有」。

偏偏我所成長的1960、70年代的臺灣,恰恰是一個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世界,我們從家庭從學校所學到的,無非是「迎向光明,唾棄黑暗」八字,對於那些「不好的」、「不對的」、「不是的」,一筆抹銷就是了。因此,我們聽的是「淨化歌曲」,看的是電檢通過的電影,讀的是部定審查課本,甚至頭髮衣褲腰帶鞋襪,也都有其規定,每日檢查,以確保其不踰矩——國家主人翁亟需保護,所以得打造一個無菌室,或說將其腦袋洗得乾乾淨淨,潔白無瑕。

偏偏就碰到、還看出了那隻禁忌之手。

小說之中,志賀直哉筆觸淡然,描寫得很是幽微含蓄,若不細究,也無甚妨礙小說之閱讀。可雙魚座如我,神經似乎特別纖細,一旦瞭解書中所指涉,再經確認(書前譯者導讀),隨即生出某種罣礙,這一「違和」感覺,遠遠超過閱讀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的同性戀暗示,彷彿暗黑之中蹲踞著一隻黑豹,隨時要竄出將人吞噬入腹……。至此,我是萬萬無法於暗夜行路了。

只是,關於閱讀,關於人生,一切都難預料。去了的還會歸來。

17、8年之後,始終與直哉無緣之人,面臨人生的困頓與抉擇,單獨去到東部旅行。或因鬱悶,隨身所帶的書籍早早看完,小鎮也無任何一家書店,對於重度活字中毒者,其窘況有如毒癮發作。最後,東翻西找,竟在旅館逃生梯邊舊報紙堆中翻出一本書來:《志賀直哉短篇選》。本有些猶豫,但實在無有替代者,遂也如被硬推下水般讀了起來。卻一讀即入迷,用字的簡潔精確,描寫的細膩獨到,在在讓人嘆服。「果然不愧小說之神!」即使所寫仍以身邊瑣事居多,底氣卻通達普世的人生苦樂種種:

原來是一隻大老鼠被丟到河中,老鼠拼命想要游泳逃走。老鼠的頸子被七寸左右的竹籤戳穿,頭上和咽喉各露出三寸來。牠想要爬上石牆,有兩三個孩子和一個年約四十的車伕,對著牠丟石頭,但都沒投中,碰到石牆又彈回來。旁邊看熱鬧的人一陣哄笑。老鼠前腳終於攀住了石牆,但每當要爬上來時,竹籤就被卡住,結果又掉下水去。……。我不想看老鼠的最後下場。即使沒有看牠死,但牠那面臨註定必死的命運時,尚且全力逃生的情景,卻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腦海。

後來才知道,這是直哉最稱傑作的短篇〈城崎散記〉裡的片段。那一夜裡,讀了又讀,看了又看。最後,放下書,雙手支頭,仰躺在床上想像那老鼠的心情。深夜小鎮,四下一片靜謐,僅有窗外遠處傳來單調卻有力的海潮刷灘之聲。這一切的湊合,文字與環境,思索與心境,糾纏混摶,讓自己竟也如直哉般「湧現一股厭惡的寂寞感」。然後,便似乎更能瞭解「人間條件」(Human Condition)這一件事,心裡也有了一種渴望:「我要重讀《暗夜行路》!」

歸來後,很快買來《暗夜行路》,很快讀完。要說一點沒有罣礙,那是騙人的。卻已能平視「亂倫」這一件事,不再以自身價值判斷加諸其上。人,無非也即是那隻老鼠,不幸就是不幸,沒有更不幸或不能說的不幸,有的僅是不同的不幸,以及,最重要的,老鼠的反應罷了。而這,或許也即是《暗夜行路》最後,直子凝望著即將死亡的謙作,所以下定決心:「不管有救沒救,反正我不離開他。不管到哪裡,我都跟他去。」的最大原因吧!?

又過了17、8年,此刻追憶此生與《暗夜行路》緣份種種,不免啞然失笑。閱讀之事,無非臨水照鏡,好書總能讓人看出不同年代自己的不同面貌,顰與笑,足與不足,超越與落後,但無論如何,總得鼓起勇氣站到水邊,即使波濤洶湧。

讀書無禁區,如此而已。

(註:志賀直哉《暗夜行路》2015年新版,由商周出版。4月15日晚間7:30,紀州庵文學森林二樓,黃如萍演講「哭泣靈魂的自我救贖-解讀暗夜行路」,歡迎報名。)

*作者為作家、藏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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