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為什麼收回主權後,到香港抓個人都不可以呀?

2022-09-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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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香港民眾上街示威,要求中國釋放銅鑼灣書店失蹤5人(資料照,美聯社)

2016年香港民眾上街示威,要求中國釋放銅鑼灣書店失蹤5人(資料照,美聯社)

怎樣看梁天琦?自愧不如。怎樣看梁頌恆、游蕙禎?自愧不如。對敢於以卵擊石的向強權抗爭者,無論他們多麼錯誤,我都永感自愧不如。

失敗者回憶錄191:年輕人的勇氣,自愧不如

2016年香港立法會選舉,特區政府改變規則,要參選者簽署「確認書」。將行政凌駕於「選舉權」這種做法,刺激了市民票投民主派。選舉結果,有6名本土派和自決派的新人當選,泛民雖有幾位老馬失蹄,但也完成了一些新舊交替。非建制派的議席增至30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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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出現了宣誓風波。10月12日立法會議員宣誓就任,開始新任期。在本土思潮影響下,有議員將誓詞中「效忠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字句,,於宣讀誓詞時以不同形式表達他們的政治訴求。其中最突出的是青年新政的梁頌恆與游蕙禎,兩人宣誓時不僅展示「Hong Kong is not China」(香港不是中國)布條、將英語誓詞中的「China」讀成「支那」,游蕙禎更將「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中的「Republic」讀成「Re-fucking」。梁頌恆也在宣誓時將中指和食指交叉,意味不遵守誓言。監誓的立法會秘書長不接受這樣的宣誓。

建制派全體批評梁游的宣誓表現,說「支那」用語是侮辱和歧視中國人,要求取消他們的議員資格。中聯辦和中共官方媒體亦對此行為憤慨和譴責。

立法會主席梁君彥10月18日決定,梁頌恆及游蕙禎可再次於19日第二次大會中完成宣誓。但18日下午,行政長官梁振英突提司法覆核及申請法庭臨時禁制令,力圖阻止二人重新宣誓。網民對梁振英「突襲」大表嘩然,認為他赤裸裸踐踏「三權分立」。結果高等法院以立法會主席具憲法地位,有權容許再次宣誓,而拒絕批准政府的禁制令。梁振英提出司法覆核。梁君彥於是決定押後兩人宣誓,等待司法覆核的裁決。

司法覆核在11月3日開庭。當日仍未有判決。但次日中國人大常委就主動提出「釋法」,指宣誓要真誠及莊嚴,要準確、完整讀出誓言,道具、口號等一概不容,否則監誓人須裁定宣誓無效,且不允重新宣誓。

在香港法庭仍在審理一宗純屬香港內部事務的案件期間,人大常委就以「釋法」介入裁決,《基本法》列明的香港獨立司法權和終審權還存在嗎?

梁游在立法會宣誓中展示「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布條。(維基百科)
梁游在立法會宣誓中展示「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布條。(維基百科)

在人大「釋法」的高壓下,香港法院判梁振英勝訴,撤銷梁游二人的議員資格。按普世的司法原則,新法律不能追溯制訂法律前的行為,於是梁游再上訴,但仍被駁回。上訴庭判決指,人大釋法具追溯力,生效日期為1997年7月1日,「適用於所有案件」。

法律不溯既往是普通常識,但這位上訴庭法官張舉能卻說,人大釋法是中國大陸法律,香港《普通法》不能過問。法律界對這樣的裁決「極大保留」,但後來張舉能卻更上層樓,在2021年1月接任香港終院首席大法官。

梁游事件的發展,充分顯示在中共專政權力下,不僅行政干預了立法,干預法院對立法會權力的確定,而且在法院審理案件期間,以人大釋法來插手司法審理。而法院只能夠順從。這意味司法獨立已死,三權分立已死。

梁頌恆與游蕙禎兩個年輕人,在2016年是繼梁天琦之後的風雲人物。他們的作為引起社會的爭議,他們對反對者和輿論的回應,有時顯得稚嫩和欠技巧。有一段時間,絕大部分的傳媒和政界都攻擊他們,包括許多民主派議員和支持民主的民眾。有人挖出梁在大學時與中聯辦人士有過接觸,游曾在《大公報》實習,於是就有輿論說他們是與中共有關連的「鬼」(意指為中共工作),也有人說他們在立法會的宣誓行動是「蠢」,不識時務。

香港立法會的親北京建制派議員發動流會,不讓本土派新血梁頌恆及游蕙禎再次宣誓。(美聯社)
香港立法會的親北京建制派議員發動流會,不讓本土派新血梁頌恆及游蕙禎再次宣誓。(美聯社)

眾聲喧嘩中,我獨持己見,選擇與他二人站在一起。我寫了篇文章,題目是《自愧不如》。我把它節錄在這裡:

怎樣看梁天琦?自愧不如。怎樣看梁頌恆、游蕙禎?自愧不如。

對敢於以卵擊石的向強權抗爭者,無論他們多麼錯誤,我都永感自愧不如。

即使我二十多歲,我也沒有梁天琦這樣的勇氣,眼看一國兩制遭強暴而瀕危,整個城市在沉睡,而奮勇以雞蛋之身,擲向高牆。他說在梁游宣誓事件後,由於仍以暴動罪的待罪之身保釋候審,故選擇一言不發,他承認懦弱。他表示要共同承擔梁游宣誓犯錯的責任。

全城幾乎鋪天蓋地的罵梁游,若誠實地回顧這幾年的網絡,「支那」是特有所指還是對全球華人的侮辱?又回顧數十年來,「香港不是中國」是否正是中英雙方對世界的宣示?罵二人是鬼又說他們蠢,有沒有思量過鬼需要聰明,怎麼會是蠢?

為甚麼不聽有經驗者的教誨,等宣誓進入議會之後才抗爭?他們確實有錯。但宣誓時誰料到會有釋法?世界上多的是事後孔明。莫說年輕人不懂世情會犯錯,年長者懂世情難道就不會犯錯?

有人說,他們提出港獨訴求,要全港市民埋單。但誰挑起港獨議題的?不是去年一月梁振英在施政報告中掀動這個議題嗎?港獨,可以說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我們無權去砸碎年輕人對這個社會僅有的希望。讓我們誠實地問一問自己:真的以為一國之下可以爭得民主嗎?真的認為因有梁游的作為才有中共的釋法,和梁振英的司法覆核暴力嗎?真的認為一味當順民就能夠免除暴政施虐嗎?

在這個聰明人充斥的時代,總要有人願意站出來抗爭,社會才不會絕望。失敗幾乎是肯定的。雞蛋擲向高牆,怎麼可能不粉身碎骨?主權轉移之後,一切爭民主爭普選的抗爭,哪有成功過?但總要讓強權知道,儘管多數人選擇逆來順受,仍然有人不顧螳臂擋車,以懸殊之力去抗拒社會沉淪。

錯?誰沒有?最錯的是沉默、退讓、撇清、自保,尤其可鄙的是把社會沉淪賴在力阻沉淪的抗爭者身上。對於所有以雞蛋砸高牆的抗爭者,不管他們有多少錯誤,不管他們多麼蠢,我在他們面前都自愧不如。

後來,游蕙禎在一個訪問中說,讀到我這篇文章感到受寵若驚。怎麼會呢?這是我至誠的感受啊!

失敗者回憶錄192:銅鑼灣書店的詭譎故事

前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對中國人幾點評價的第一條是「非常聰明,但非常相信傳言」。它的含義是:非常聰明也就非常懷疑非傳言,相信傳言是因為傳言比非傳言可靠,非傳言往往都是謊言。

2016年元旦早上,我讀報看到一段消息:中國流亡詩人貝嶺在長途電話中向《蘋果日報》表示,他收到一封電郵指「李波失蹤,生死不明」。我當即給李波太太電話,問她想不想跟我談談。她說很想。我們住得近,就約在一家餐廳。

2013年,我要出版《香港思潮》,朋友介紹我認識李波,說他可以出版。見面時才知道原來他太太是我認識三十多年的蔡嘉蘋。當年她在三聯書店編輯部工作,並以舒非的筆名寫散文。現已退休。李波在經營一家叫巨流傳媒的公司。他建議我這本書自資出版,他提供國際書號和發行。就這樣,我們合作了兩三年,我出了幾本書。我們聚首聊天也較多。

元旦中午與蔡嘉蘋見面,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的六神無主。她說李波平日每晚七時許就回家吃飯。30號那天晚飯時沒有回來,打手機沒有接。很晚了她接到來電顯示從深圳打來的電話,李波異常地用普通話跟她說話,顯然是要身旁的人聽到講什麼。李波說要配合調查暫時回不了家,又說如果自己表現合作,「可以從輕」。「從輕」?那是說他犯了什麼罪了?後來又再次來電,說「你可能已經知道什麼事了」,「事情千萬不要鬧大」。

她說因為這緣故,所以在貝嶺的消息曝光後,她拒絕所有採訪,也不敢報案。

我跟她說,這件事已經曝光了。講不講社會也都知道。報案就不能迴避媒體採訪,記者也就會追問特區政府這件事。傳媒鬧起來後,中共辦案人員至少會謹慎處理,不至於發生「生死不明」的事。李波在電話叫她「千萬不要鬧大」會不會是反話呢?

蔡嘉蘋幾乎立即同意我的看法。她當天下午就約了一位家人陪同她去北角警署報案。我通知報館記者去警署門前等候。她接受了採訪。當晚和次日早晨,傳媒鋪滿了這則消息。輿論指出,根據《基本法》,只有香港執法人員有權在香港執法,香港以外的執法人員在港執法,是違法行為。最妙的是特首梁振英的回應,他呼籲失蹤者本人提供失蹤資料。這就像課堂點名時,叫「缺席的請舉手」一樣,手忙腳亂到了失智的地步。

這就是銅鑼灣書店事件曝光的起始,以及我的小小參與。以後的發展已有大量報導,在網頁搜尋也有許多資訊。我就不多說了。

這裡只想談談事件發生的社會背景,和我後來逐漸聽到的一些情況。

在香港的抗議聲中,中共的戲碼:2016年1月23日,李波妻子蔡嘉蘋北上和李波碰面,並寫信給香港警察報平安。(作者提供)
在香港的抗議聲中,中共的戲碼:2016年1月23日,李波妻子蔡嘉蘋北上和李波碰面,並寫信給香港警察報平安。(作者提供)

自從有大陸人來港自由行以來,除了帶旺了金鋪、藥房等,還催生了「大陸禁書」這個行業。香港有多家出版社出版有關中共政爭內幕、秘聞,特別是領導階層貪污和情色醜事的書。在機場、鬧市報攤,都佈滿了這類書籍。

香港很少人看這些書。它們的銷售對象是大陸自由行旅客。每年大陸旅客有四千多萬,對這些書有興趣的人少說也有上百萬。他們不僅自己買,還幫朋友買。因此出版這些書有豐厚盈利。書的寫作者,大部分是在大陸僱用的寫手,他們或根據一些小道傳聞,或根本就是他們的胡編亂造。據出版者說,內容有七八成是捏造的。

除了大陸客自由行的廣大客源之外,在香港形成中國政治書市還有幾個條件。一,大陸沒有出版自由,香港則有;二,香港是最靠近大陸的使用中文的社會,編寫和出版中文書輕而易舉;三,前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對中國人幾點評價的第一條是「非常聰明,但非常相信傳言」。它的含義是:非常聰明也就非常懷疑非傳言,相信傳言是因為傳言比非傳言可靠,非傳言往往都是謊言。

在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出版一本關於領導人的秘聞書卻提不出任何真憑實據,不會有人相信,也不會有市場,受損害的只是出版商自己——沒有盈利還會賠上商譽。但對一個封閉社會來說就不同了,因為領導人的生活和行狀、領導人之間沒有明爭卻有暗鬥,這些都是國家秘密,於是任何揭秘,不管是真是假,都會讓人民感興趣,也會相信。

相信這些秘聞的,不僅是一般老百姓,還有許多幹部,包括影響權力鬥爭的高幹。據說,銅鑼灣書店事件惹禍的書是《習近平的六個女人》,主要敘述習近平任福建省委書記時,和一名女電視主播之間的關係。

巨流傳媒的股份,是李波、桂民海、呂波各佔三分之一。李波和桂民海出版各自組稿的書,呂波負責業務經營。李和桂各自組什麼稿、出什麼書,互不干涉。

據聞關於習近平與女主播的書,是桂民海組的稿。呂波和巨流的另一業務員張志平2015年10月14日在深圳失踪。這兩人都不知道有什麼書會出版,因此在他們身上問不出所以然。於是,10月17日桂民海在泰國失踪,有四名男子企圖到他的公寓帶走電腦,但被管理員阻止。10月24日,銅鑼灣書店的店長林榮基在深圳過關時被拘留。他也不知道有什麼書會出版。這四人唯一與這本書有關的是桂民海,但辦案者取不到書稿,也不知如何阻止這書的印製和上市。

於是,最後12月30日就在香港把李波擄走。所有巨流傳媒的人都在手上了,日夜反覆審查,總可以把書稿找出來了吧!但沒有。因為李波也對這本書不知情。

香港銅鑼灣書店於1994年,專售許多被中國列為禁書的中國政治書籍,使其小有名氣。(取自港支聯臉書)
香港銅鑼灣書店於1994年,專售許多被中國列為禁書的中國政治書籍,使其小有名氣。(取自港支聯臉書)

桂民海的電腦是否有這本書稿?書的作者是誰?都是謎。但有知情者告訴我一個書中重要情節,就是某女子及她為名人生下的兒子,突然人間蒸發了。而拘留五人的專案組,據聞是位階高過國安的某夫人辦公室。這是在所有新聞報導中沒有被提到的。

這些傳聞無實據,當然不足信。但到香港擄人這件事,因為受香港和國際媒體譴責,有指龍顏大怒:為什麼收回主權後到香港抓個人都不可以呀?於是在2019年特區政府提出「送中」條例。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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