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誰來掌管這個國家，我們都只有基本的生活需求。我有兩個孩子要餵哺，一大家子要照顧。政客可以靠著自家財富過日子，我們沒辦法。」
——曼奈爾（Chandani Manel），可倫坡（Colombo）市民
1986年2月，菲律賓爆發「人民力量革命（People Power Revolution）」，兵不血刃推翻近代亞洲最貪腐無恥的獨裁者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36年之後，他的獨子小馬可仕（Bongbong Marcos）當選菲賓總統；2800公里外的另一個亞洲島國也爆發一場人民力量革命，推翻一個掌權近20年的政治家族。
當年的菲律賓天主教樞機主教辛海梅（Jaime Sin）談到人民力量革命時有一句名言：「阿里巴巴走了，四十大盜還在。（Alibaba is gone, but the 40 thieves remain.）」
「阿里巴巴走了，四十大盜還在」
去年是阿富汗，今年是斯里蘭卡（Sri Lanka），世人在短短一年間見證了兩場驚心動魄的「國家崩潰啟示錄」。阿富汗已經倒退回一個神權極權國家，一潭不時傳出哭聲的死水。斯里蘭卡則在激烈振盪之餘徬徨歧路，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一道「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難題。
今年2月，拜長期政策錯誤之賜，斯里蘭卡經濟與金融危機全面爆發，昔日的「中等收入國家」淪入赤貧深淵，政府無力償付510億美元鉅額外債的本息，外匯存底逐漸乾涸，斯里蘭卡盧比（LKR）貶值80%，通貨膨脹率逼近40%，倚賴進口的燃料、糧食、食用油、醫藥與民生日用品全面缺貨。
燃料問題尤其嚴重，加油站排隊車輛綿延數公里，一般人家沒有瓦斯只能燒柴，國計民生形同癱瘓，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Gotabaya Rajapaksa）甚至直接打電話給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請求「賒帳購油」，但國營的錫蘭石油公司（Ceylon Petroleum Corporation）早已債台高築，俄羅斯拒當冤大頭。
破產國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子彈與催淚瓦斯
民怨排山倒海而來，湧向同時佔據總統、總理、財政部長、農業部長、灌溉部長等要職的拉賈帕克薩家族（Rajapaksa family），尤其是總統戈塔巴雅與其兄長、總理馬欣達（Mahinda Rajapaksa）。成千上萬斯里蘭卡民眾走上街頭，拉賈帕克薩政府鐵腕鎮壓，向各方證明這個破產國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子彈與催淚瓦斯。
民不畏死，以死懼之徒勞。4月，3名「拉賈帕克薩部長」丟官；5月，當過9年總統、3任總理的馬欣達下台；7月，首都可倫坡的總統官邸被示威者攻佔，戈塔巴雅倉皇藏匿、逃亡、辭職。斯里蘭卡人民的「抗爭運動（Aragalaya）」獲得巨大成功，並矢言繼續追逃拉賈帕克薩家族十多年來榨取的民脂民膏。
政治上的成功必須落實為經濟上的轉機，為2200萬人口解決燃眉之急，而唯一的途徑就是儘快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印度（最重要盟邦）與中國（最重要債主）談判債務重組（debt restructuring）、債務減記（debt write-down）與直接援助。換言之，斯里蘭卡亟需一個能夠運作日常政務、進行國際談判、執行紓困計畫的政府。
「阿里巴巴交棒給四十大盜」，反政府民眾難以接受
戈塔巴雅逃往馬爾地夫之前，指定維克拉馬辛哈（Ranil Wickremesinghe）為代理總統，此人先前在馬欣達辭職之後繼任總理，他是斯里蘭卡政壇的老狐狸、不倒翁，6度出任總理，卻從未做滿5年任期，貪腐劣跡斑斑；早年與拉賈帕克薩家族作對，後來與之合流，領導的「統一國民黨（UNP）」在國會只佔1席（而且他本人還選不上），完全是拉賈帕克薩家族「斯里蘭卡人民陣線黨（SLPP）」的附隨組織。不難想見，示威群眾拒絕同意這種「阿里巴巴交棒給四十大盜」的安排。
斯里蘭卡國會（單院制225席）20日將集會選舉新任代理總統，維克拉馬辛哈表明當仁不讓，SLPP似乎願意鼎力支持。反對黨「統一人民力量（SJB）」領導人普雷馬達薩（Sajith Premadasa）、SLPP國會議員阿拉哈波魯馬（Dullas Alahapperuma）也將角逐，雖然也都難脫「四十大盜」色彩，但與拉賈帕克薩家族相較或許還算清流，只不過目前看來出線機會不大。維克拉馬辛哈18日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顯示他對總統大位勢在必得。
斯里蘭卡「抗爭運動」與近年香港、智利、白羅斯（白俄羅斯）、蘇丹、伊拉克、黎巴嫩等地的動亂，都具有「無大台（leaderless）」特質，好處是極具自發性與機動性（”be water”），讓鎮壓當局疲於奔命、防不勝防、難以貼標籤。缺點則是當革命必須進入下一階段，或者取得初步成功，終究需要一個「大台」來主持大局。斯里蘭卡的「抗爭運動」早已表明不要什麼樣的領導人，但負面表列、破而不立，畢竟難以進取致遠。
拉賈帕克薩兄弟檔總統：昔日民族英雄，今日經濟罪犯
其實斯里蘭卡並非先天就治理失調，拉賈帕克薩兄弟檔總統更曾經被視為「民族英雄」。馬欣達在2005年當選總統，從美國召回職業軍人出身的弟弟戈塔巴雅，任命為國防部長，誓言終結1983年爆發的內戰。歷經3年半的血戰，終於徹底擊潰叛軍「泰米爾之虎（LTTE）」。
在經濟領域，馬欣達實行自由化政策，大力吸引外資並推進私有化，形成市場經濟格局，2005至2008年間的GDP成長率每年至少6%，2008年受到金融海嘯衝擊，但2009年內戰結束後重新出發，大幅舉債以興建基礎設施，全力發展旅遊業以創造外匯。到2015年時，斯里蘭卡已躋身中等收入國家，讓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南亞鄰國歆羨不已。
大幅舉債以興建基礎設施，借新債還舊債越陷越深
然而，「大幅舉債以興建基礎設施」既帶來成長動力，也埋下未爆彈。斯里蘭卡外債快速累積，每當支付出現問題，可倫坡當局往往「借新債還舊債」，而且新債的償還條件往往比舊債更為嚴苛，讓斯里蘭卡逐漸淪為國家級的「卡奴」。在此同時，借債（中國是主要對像）興建的基礎設施有許多是大而無當的「中看不中用設施（blingfrastructure），徒然浪費公帑，無法創造收益，甚至形成貪腐溫床。馬欣達下台的2015年，斯里蘭卡外債來到1兆3000億盧比（89億美元），1年之間劇增33%。
挖東牆補西角是可以撐持一段時間，但2019年之後，斯里蘭卡情勢大壞。那年4月復活節，可倫坡發生一連串恐怖攻擊，重創經濟命脈旅遊業。11月戈塔巴雅當上總統，以刺激經濟為名而推動歷來最大規模減稅，導致稅基與稅收嚴重縮水，迫使中央銀行大幅提高貨幣供給量）印鈔票），國家債務與債信問題進一步惡化。
「印度洋的珍珠」成了「印度洋的淚珠」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來襲，斯里蘭卡旅遊業形同滅頂。2021年4月，戈塔巴雅為撙節外匯而禁止進口化學肥料、除草劑與殺蟲劑，重創農業生產。好不容易熬到疫情緩解，旅遊業重獲生機，2022年2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爆發，糧食、能源與金融危機接踵而至，斯里蘭卡完全無力招架，「印度洋的珍珠」成了「印度洋的淚珠」。
今日斯里蘭卡的經濟是一場人道災難：每10戶人家有9戶一天吃不到3餐，300萬人（約1/7人口）倚賴緊急救助渡日。醫院缺藥物缺設備，只能警告民眾「現在絕不是生病或受傷的時候」。學校因為師生無法上學或無電可用，只能被迫停課。公務員每周多一天假期，回家種菜餬口。苛政猛於虎，此之謂也。
新冠疫情與俄烏戰爭接力肆虐，「完美風暴」國家面臨嚴峻考驗
放眼全球，斯里蘭卡的崩潰固然驚心動魄，但是並非孤例。根據聯合國「全球危機反應小組（ Global Crisis Response Group）」6月的評估報告，在新冠疫情與俄烏戰爭接力肆虐之下，糧食、能源與金融危機正籠罩全球94個國家的16億人口；其中更有12億人生活在所謂的「完美風暴（perfect-storm）」國家，亦即同時面臨3個領域的強烈衝擊。
斯里蘭卡之外，《美聯社》（AP）點名幾個國家，近期的衝擊加上長期的沉痾（貪腐、內戰、政爭……），處境最為危殆：阿富汗、阿根廷、埃及、寮國、黎巴嫩、緬甸、巴基斯坦、土耳其、辛巴威。以同屬南亞的巴基斯坦為例，油價上漲導致百物騰貴，通膨率飆破21%；巴基斯坦盧比（PKR）過去1年貶值30%；外匯目前約135億美元看似不少，但只能支應這個2.2億人口國家2個月的進口。
目前斯里蘭卡外匯剩不到2500萬美元，未來6個月需要60億美元才不能維持國計民生。不過與近年其他經濟病夫（例如土耳其、阿根廷）相較，斯里蘭卡有個優勢：經濟規模不大（GDP約800億美元出頭），相對好救。因此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組成一個可以運作、可與IMF談判的政府。20日，國會選舉代理總統，或許會是斯里蘭卡1948年建國以來最關鍵的一天。祝福這個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