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省齋記賓虹老人 ─作畫不擇紙筆,境界來自涵養

2022-06-09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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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1865-1955)。(網路圖片)

黃賓虹(1865-1955)。(網路圖片)

近三年來,在國內的兩位聲譽最隆而又年齡最高的畫師——山水專家黃賓虹先生和草蟲專家齊白石先生——都先後謝世,這不能不說是本世紀內中國畫壇上的無可比擬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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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白石老人的種種,筆者曾撰有〈齊白石的詩、文、印、畫及題款〉一文,略為介紹;現在,我再將賓虹老人的生平稍加敘述,這或許亦將為讀者諸君所樂聞的吧?

賓虹,仿墨井道人筆意。(作者提供)
賓虹,仿墨井道人筆意。(作者提供)

賓虹老人是於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在杭州逝世的,享年九十二歲。當老人正八十歲的時候,他在自己所集的論畫專刊裡撰有〈自敘〉一首,簡述他的生平;我現在摘錄其文於下:

賓虹學人,原名質,字樸存;江南歙縣籍,祖居潭渡村,有濱虹亭最勝,在黃山之豐樂溪上。國變後改今名。幼年六七歲,隨先君寓浙東,因避洪楊之亂至金華山。家塾延蒙師,課讀之暇,見有圖畫,必細意觀覽。先君喜古今書籍字畫,侍側常聽之,記之心目,輒為倣傚塗抹。遇能書畫者,必訪問窮究其理法。時有蕭山倪丈炳烈善書,其從子塗,七歲即能畫人物花鳥。其父倪翁,忘其名,常攜至余家。觀其所作畫,心喜之而勿善也。意作畫不應如是之易,以其粗率,不假思索耳。其父年近六旬,每論畫理,言作畫必先懸紙於壁上而熟視之,明日往觀,坐必移時,如是三日,而後落筆。余從旁竊笑,以為此翁道氣太過,好欺人。請益於先君,詔之曰:「兒知王勃腹稿乎?」因知古人文章書畫,皆貴胸有成竹,未可枝枝節節為之也。

翌日,倪翁至,叩以畫法,不答。堅請,乃曰:「當如作字法筆筆宜分明,方不致為畫匠也。」余謹受教而退。再叩以作書之法,故難之,強而後可。聞其議論,明昧參半。遵守其所指示,行之年餘,不敢懈怠。倪翁年老不常至,余惟檢家中所藏古書畫,時時觀玩之。家有白石翁畫冊,1所作山水,筆筆分明,學之數年不間斷。余年十三,應試返歙,時當難後,故家舊族,古物猶有存者,因得見古人真蹟,多為佳品。有董玄宰、查二瞻畫,尤愛之,習之又數年。家遭坎坷中落,肄業金陵、揚州,得友時賢文藝之士,見聞漸廣,學之愈勤。遊皖公山,訪鄭雪湖丈珊,年八十餘。聞其於族中有舊,余持自作畫,請指授其法。鄭丈云:「唯有六字訣,曰:實處易,虛處難。子謹誌之,此吾曩受法於王蓬心太守者也。」余初不為意,以虛實指章法而言,遍求唐宋畫章法臨摹之,幾十年。繼北行學干祿以養親,時庚子之禍方醞釀,鬱鬱歸。退耕江南山鄉水村間,墾荒近十年,成熟田數千畝。頻年收穫之利,計所得金,盡以購古今金石書畫,悉心研究,考其優拙,無一日之斷。 

遜清之季,士夫談新政,辦報興學。余遊南京、蕪湖,友招襄理安徽公學,又任各校教員。時議廢棄中國文字,嘗與力爭之;由是而專意保存文藝之志愈篤。乃至滬,晤粵友鄧君秋枚、黃君晦聞,於《國學叢書》、《國粹學報》、《神州國光集》,供搜輯之役。歷任《神州》、《時報》各社編輯及美術主任,文藝院院長,留美預備學校教員。當南北議和之先,廣東高劍父、奇峰二君辦《真相畫報》,約余為撰文及插畫,有署名「大千」、「予向」、「濱虹」皆別號也;此外尚多,不必贅,而惟濱虹之號識者尤多,以上海地名有橫濱橋、虹口也。 

余署別號有用「予向」者,因觀明季惲向字香山之畫,華滋渾厚,得董巨之正傳,最合大方家數,雖華亭、婁東、虞山諸賢,皆所不逮;心嚮往之,學之最多。又喜遊山,師古人以師造化,慕古向禽之為人,取為別號。

近伏居燕市將十年,謝絕酬應,惟於故紙堆中與蠹魚爭生活;書籍、金石、字畫,竟日不釋手。有索觀拙畫者,出平日所作紀遊畫稿以眎之,多至萬餘頁,悉草草鉤勒於粗麻紙上,不加皴染;見者莫不駭余之勤勞,而嗤其迂陋,略一翻覽即棄去。亦有人來索畫經年不一應。知其收藏有名蹟者,得一寓目乃贈之;於遠道函索者,擇其人而與,不惜也。

賓虹,黃山追憶。(作者提供)
賓虹,黃山追憶。(作者提供)

此外,友人瞿兌之曩曾有一文論賓虹,甚為精警,茲亦摘引其原文二三節如下:

其畫重於時久矣,斥金購畫者,不絕於戶。然遇同志,絕不斤斤計償,雖蓄意經營之作,舉贈無吝色。平居無意於畫,而恆以畫自遣。每以麄紙自抒胸臆,或臨古人一角,或完或不完,但取自適,隨手置之。有請益者,見其取神遺貌處,輒有會也。讀書考古有所得,必手自細書箋記,檢索群籍,曾無倦時,蓋其得於筆墨之樂者無窮,非真醇有道之士純乎為己者,曷能如此?

先生於畫首斥形似,古人名蹟所見既多,其獨到處皆能領會而驅使之,獨不喜規規於摹擬。不獨不為古人所囿,即真山水亦不欲專於摹繪。其鄉邦本山水窟,東南名勝,固已飽熟胸中。壯客四方,船唇馬背,所見皆入粉本;年及古稀,又遊粵桂,窮探默勝;晚年每取遊屐所經,追寫成幅;故意境每戞戞不同於凡俗,而從來畫家習氣,洗滌殆盡。此自其天假之境為之,他人寢饋之深、遊覽之富、涵養之厚,不易與之抗手也。

嘗觀其作畫不擇紙筆,甚至硯不必滌,墨不必新,以敗毫蘸宿瀋,稍潤以水,直下入紙,如錐畫沙。其氣力似由臂直貫入指尖,而轉折玲瓏,無不如意,絕無滯澀之態。遇點葉點苔時,下筆有千鈞之重,無一處似不經意者。其筆墨自工力來,其章法自閱歷來,其境界自涵養來。自工力來者見其重厚,自閱歷來者見其超逸,自涵養來者見其空靈。要之仍以學問為本。自其淺者言之,其作畫即作書也。其中有篆、有隸、有行草,即以古人作書之法畫樹、畫石,更用之於皴;而其虛實映帶處,即自行草及治印之分行布白處神而明之,再加墨彩之點綴,又從古人作書用墨之法得來。不唯凡手不足以語此,即古人專門名家之近於院派者,亦不足以語此。蓋文人畫之正法眼藏,而宋元以來畫史之精粹,皆在於此。先生之言曰:「筆墨第一。」蓋中國之畫本即古人之書,古人之書即畫也。能用筆矣,用墨雖遜無礙也。有筆墨矣,雖畫法不合尤無礙也。有畫法而無筆墨,斯不成其為畫矣。……

黃賓虹,陽朔一角。(作者提供)
黃賓虹,陽朔一角。(作者提供)

中國畫之所以獨可貴者,純在筆墨耳。意境之高下,人人能言之、能辨之。筆墨之高下,非好學深思知其故者不能言、不能辨也。外國畫之意境絕高者亦有之矣,而獨歆羨中國畫不已者,豈非以其筆墨之神妙足供玩索於無窮耶?

讀了以上的兩篇文字之後,我們對於賓虹老人生平的事蹟和藝術的造詣可以得到了一個大概的輪廓。根據他的自述,雖然他的山水畫早年頗受沈石田與惲香山二氏的影響,可是,依鄙人的愚見,他後來的風格卻與「二溪」(釋石溪與程青溪)最為相近。尤其難能的是:他的畫除了「華滋渾厚」之外,復深具「高古蒼莽」之趣,這是從真學問得來,決非目前其他媚世者流的江湖畫家所能比擬其萬一的。

賓虹散人,青山佳處絕塵埃。(作者提供)
賓虹散人,青山佳處絕塵埃。(作者提供)

其實,以區區個人來說,對於賓虹老人的山水畫固然自是五體投地,無以復加;可是,我所最欣賞的,還是他關於論述中國藝術的文章—尤其是搜輯關於過去畫家的掌故和軼事之類的小品文字。三十多年前,上海出版的《藝觀》雜誌裡,常有賓虹老人所撰關於金石書畫的文字,最為我所愛讀。我特別記得裡面有〈籀廬畫談〉一文,按期刊載關於明清名畫家如徐俟齋、張大風、陳老蓮、萬年少、王煙客、王石谷、顧橫波、王麓臺、王尊古、李晴江、戴鷹阿、釋石溪、王安節、蕭雲從、傅青主、王忘庵、金冬心、金孝章、吳漁山、沈石田、龔半千、呂半隱等的珍聞軼事,廣徵博引,蒐討詳盡,尤為可珍。

後來,在二十年前北京所出版的《中和》雜誌裡,又見到他老人家用「予向」筆名所寫的關於金石書畫的文字,其中如〈漸江大師逸聞〉、〈垢道人軼事〉等篇,道前人之所未道,為一般書籍中所不易見,也極為鄙人所愛讀的。

綜上所記,賓虹老人不僅是近代中國的一位大藝術家,並且是一個大學問家。他一生治學辛勤,每天作畫、讀書、著述,數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聽說他畢生所作的畫稿、讀書筆記、文字手稿等,盈箱盈篋,不可計數。這一大批珍品將來如果全部發表出來,我想應該是嘉惠士林的一大盛舉吧。

(一九五八年六月一日)

《黃賓虹談繪畫》書封。(新銳文創)
黃賓虹談繪畫》書封。(新銳文創)

*作者朱省齋(1902-1970)是民國時阿期知名文史學家和書畫鑑藏家。曾任商務印書館《東方雜誌》編輯,年在上海創辦《古今》雜誌,。同時與張大千,吳湖帆,溥心畬等書畫名家往來,著有《省齋讀畫記》、《海外所見中國名畫錄》、《書畫隨筆》、《畫人畫事》、《藝苑談往》等文集。本文為《黃賓虹談繪畫》(蔡登山編,新銳文創出版)代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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