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愛黨先於愛國,不愛黨就是反革命

2022-04-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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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外的中共黨旗。(美聯社)

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外的中共黨旗。(美聯社)

「《七十年代》怎麼樣呀?」這是徐先生對我和雜誌的最後遺言,是他對一份從左派立場轉為獨立輿論的雜誌的待望(期望)。

失敗者回憶錄105: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徐復觀先生歿後我撰文悼亡,我原打算寫3000字,結果邊寫邊翻看他的書信和文章,有時讀到凌晨也未能寫出一個字,結果寫了一個多星期,成了15000字的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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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專訪後徐先生旅美期間,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徐先生拖著病體,為我們雜誌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到這決議以神來之筆,對毛的錯誤創造出「終究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徐先生說「假定把這句話理解為毛澤東一貫的錯誤,是與馬列主義有必然性的關係,則這句話可為歷史作證,而千萬不要把它當作歷史的『笑話』」。這個評價發人深省。

9月底,我去探訪他,他說,「我那篇訪問記,使你受到不幸的對待,實在過意不去」。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告訴他我們籌集資金、離開天地繼續出版,財政難關大致已經過去。

談話中他告訴我,兩年前的1980年5月,廖承志外訪回國途徑香港,曾經由新華社社長王匡和《新晚報》總編輯羅孚陪同,去探訪徐先生,三個中共黨員繞著圈子談話,旨在拉關係,後來徐先生說,我覺得光聊天沒有什麼意思,我提點意見好不好。廖說「那太好了」。於是徐說,第一點,希望你們以後不要積極講統一,統不統一主要取決於你們自己的民主與法治,如果你們的民主與法治搞好了,有基礎,任何人不能阻止統一;現在你們的民主法治沒有進步,談統一不僅國民黨不贊成,台灣老百姓也不會接受。你們拼命談統一,只是給台灣一種刺激。第二點意見,我覺得共產黨員的人數太多了,3800多萬人(這是那時候的數字,40年後已是9000萬了),對老百姓是一個負擔,對黨的組織工作也是一個負擔。如果能減掉一半,對黨對國家都好得多。第三點意見,是我覺得應該恢復一點私有,私有制是人類文明的起源,人總得自己掌握自己一點什麼,才能夠有創造能力。如果連生存權利、生活條件都受支配的話,社會就很難進步了。第四點意見,徐先生說,馬列主義是外來的東西,比之中國傳統文化的合理部分,後者更講得清楚,更易被中國人接受,因此,希望中共能夠發揚傳統文化中的民主主義思想。廖承志的回應說,我們國家的封建意識已經太濃了,再多講傳統文化,那豈不是更封建?徐先生笑了,他是對牛彈琴呀!

以後兩個多月,我忙搬家和搬辦公室,沒有去探望徐先生。不久,胡菊人兄從台灣回來,告訴我徐先生在台大醫院,已進入垂危狀態。從菊人兄處取得徐先生在醫院的房號,就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過去。徐太太接電話,轉給徐先生接聽,他用掙扎著的聲音問了一句:「《七十年代》怎麼樣呀?」我告訴他景況尚好,請他放心,我一定會把雜誌辦下去的。

「《七十年代》怎麼樣呀?」這是徐先生對我和雜誌的最後遺言,是他對一份從左派立場轉為獨立輿論的雜誌的待望。我腦際中一直迴盪著徐先生病危時的這個聲音。聲音微弱,但又極為響亮。它是一個臨終者對獨立輿論的呼喚。

徐復觀用筆名給《七十年代》賜文所附便條。作者提供
徐復觀用筆名給《七十年代》賜文所附便條。作者提供

2014年,羅孚病逝,

在喪禮上徐先生的公子徐帥軍講他父親晚年與羅孚交往甚密。相信他作為共產黨員,一直奉命統戰徐先生,以為他還是國民黨政府器重的人。我和《七十年代》逐漸被「掃地出門」相信也是他告訴徐先生的,也許他希望徐先生可以勸我走「避免受挫折」之路。但實際上反而使徐先生更關注我們走獨立輿論之路。

弔詭的是,就是在徐先生歿後一個月,羅孚這個負有統戰任務聯繫徐先生的著名報人、共產黨員,突然被召回北京扣查,更被栽上「美國間諜」罪,被判十年徒刑。

溫文和善的羅先生,有此遭遇,使我既感錯愕,也感脫離這敵情觀念無所不在的圈子的幸運。

失敗者回憶錄106:「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為了鞏固政權,從那時起,中共就極少講馬列毛思想,而是大講特講愛國主義,用多數人與生俱來、未經思考的民族主義感情去凝聚民氣,而真正目的則是利用民族感情去維護政權的合理性。

徐復觀先生在專訪中談到中國文化、國族命運時聲音嘶啞、眼含淚光。我在寫悼念他的長文寫到最後,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因為我們雖然都在批評中共國,但所有的批評,包括徐先生向廖承志說的四點意見,都是出自對中國的感情,他在講「黨有功有過,國無功無過」那段話之前,還說了這樣一段:「共產黨最基本的問題是:你要愛國首先要愛我共產黨,你不愛我共產黨就是反革命,就不算愛國。那我現在問:你做得一塌糊塗,我並不愛你共產黨,我只愛國家,這樣算不算愛國?」顯然,他認為「愛國不愛黨才是真正的愛國」。我當時也認同這種看法。

我們對中國的感情有歷史根源——中國近代史充滿苦難:滿清腐敗,列強侵凌、日本侵略、多次內戰,百姓遭殃。稍有良知的讀書人都懷有愛國救亡之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入認識者如徐先生,說他在學校每開《論語》課,都懷著感激心情,這種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自然也深化對中國的認同。那時的香港,宗主國英國從不向市民宣傳「愛英國」,而香港人若關心政治,也不關心英國或香港本土的政治,而是關心中國大陸和台灣的政治。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在新亞傳授儒家文化,其客觀效果固然使學生對文革毀滅傳統文化反感,也增強了學生從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而產生「愛國」不愛黨的思想觀念。那時候,很少香港華人說自己不是中國人。

文革後,毛澤東那一套「繼續革命」「解放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思想教條,在全國包括中共高層已經沒什麼人真正相信了。為了鞏固政權,從那時起,中共就極少講馬列毛思想,而是大講特講愛國主義,用多數人與生俱來、未經思考的民族主義感情去凝聚民氣,而真正目的則是利用民族感情去維護政權的合理性。

1981年《人民日報》發表長篇文章,呼籲「發揚愛國傳統,立志振興中華」。這一個指導思想,雖經中共幾代領導的轉換,也沒有改變。什麼「共產主義理想」早被中共拋到九霄雲外了,只有在領導人作報告時提幾句。

然而,在中共具體施政時,並不是以「愛國」作為判定「是敵是友是我」的準則,而仍然一貫地以「愛黨」作準則。實際上,愛國是沒有準則的,而愛黨卻有準則,準則就是要跟隨此一時彼一時的黨的政策或指令。以愛黨的準則去衡量愛國,於是長久以來,可以說一貫地,就是如徐先生說的「你不愛黨就不算愛國,就是反革命」。

我很早就從自身所受到的對待中認識到這一點,因此,長久以來,對於「愛國」已經被「愛黨」騎劫了的政治現實,在言論上不遺餘力地批判。批判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是我辦政論雜誌、寫政論文章數十年來針對各個具體事情所作的主要論述。若把所有這些文章匯集起來,可以出好幾本書了。

就記憶所及,對於愛國主義,我的論述大概有幾個方面。

一是何謂國,二是何謂愛,三是何謂主義。

《中英聯合聲明》公佈後,接受日本雜誌的長篇專訪。作者提供
《中英聯合聲明》公佈後,接受日本雜誌的長篇專訪。作者提供

國家的定義按國際法規定包括三元素:人民、土地、主權。在中國出版的《辭海》中,就根據馬列主義的解釋,指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是一個階級統治其他階級的合法暴力機器。不過,出於維護統治者的目的,中共已經不講這個馬列定義了,雖不講,實際上所貫徹的就是這一個定義。

按國際法規定的三元素,何者為先,決定了國家的性質。由全民定期投票授權領導人的國家,是主權在民的國家,人民掌有領土和主權。一黨專政的極權國家,主權、領土、人民都在黨的手裏。國家機器就是黨的權力。

中國先秦時代,雖未有民主觀念,但已有「以民為本」思想,即《尚書》所說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社稷可以狹義地解作土地,君可以廣義地解作主權。三者以人民最重要。《孟子》又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個人自身為本、家為本,有家才有國。因此,說「沒有國哪有家」,就是專權政治「以黨為本」的思想。

何謂「愛」?愛是一種感情。感情是一種難以衡量、計算的東西,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就說明在感情支配下,人不是理性的。捷克作家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一篇文章中說,「人不能沒有感情,但當感情本身變成某種價值、衡量是非的標準,或是開釋某種行為的藉口時,就變得非常危險。最恐怖的罪行往往出於最高貴的愛國情操,而人……在聖潔底愛的名義下殺人放火。」

何謂「主義」?主義代表理念或有完整體系的思想。愛國的完整體系和思想是什麼?從來沒有人講清楚,也許最清楚的是18世紀英國作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 )的定義:「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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