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要強,就要有衝決網羅的少年氣概:《我的師友梁啟超傳》選摘(2)

2022-03-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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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公不僅實行革命而已,且亦曾在文學上,鼓吹革命排滿。」(網路圖片)

「任公不僅實行革命而已,且亦曾在文學上,鼓吹革命排滿。」(網路圖片)

老實說,我是不足以知任公的,若謂詳其生平,傳其遺聞軼事,以供士林之佳話,則我不如其家屬與故舊。至述其歷次政治運動之經過,以為後來修史者之採擇,則以參預其事者,所言較為親切,而我則沒有預聞過一次。又如論其思想之變遷,學術之成就,則清華硏究院諸人,皆親炙於任公甚久,傳經之任,似屬於他們。無論從那一方面講,我是不適宜於傳任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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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任公,在民國七年(一九一八)赴歐船上認識,朝夕相處,不過同船之五十日。一九一九年在巴黎,雖時有過從,但交換意見之機會不多。他是已經成名的人,我則方開始讀書,彼此之地位不同。我方銳意於進取,他則正欲退而著書,彼此之心情互異。他始終是漸進的改良主義者,顧慮極多;我那時方浸淫於社會革命之說,嫌國民黨之主張,還太溫和,彼此之主張又相反。此等柄鑿之情,不特不能對任公增加瞭解,反而以增加不瞭解之成份爲多了。

回國以後,擔任各大學「中外關係史」講席,幾二十年,始認任公爲對現代中國影響最大之人。乃取歷史背景,任公主張,及當年回憶相結合,而開始瞭解任公。覺得其人爲書生本色,而大智若愚,能以天下爲己任,誠不愧爲大政治家。說他是書癡、是學者、是政客、是政論家,都是袁世凱嘍囉們曲學阿世之一脈相承的糟塌他的話。他的做學問、寫政論,都是做政治家的預備工夫。民國初年他曾做過擁有三百國會議席之進步黨黨魁。我想如以兩黨政治爲民主原則,必不吝予任公以政治家之地位的。

更奇怪的,任公雖昌言反對革命,而實爲革命家。我的解釋,改良派倘以請願協商爲最後手段,一定沒有力量,而當局必然不會答應。故請願不成的出路,必爲革命。可以說請願爲合法行動,而革命爲直接行動,兩者須交相爲用,始配稱政治運動;否則上呈文而已,何需於羣衆,更何有於示威?故改良派倘沒有革命手段,而只是改良,則最後亦必連改良之主張而拋棄之,不至變為磕頭蟲的官僚政客不止。試就中國近百年史觀察之,當年叱咤風雲之士,其終於墮落者,滔滔皆是。戊戌之變,庚子之自立軍起義,豈非掛著保皇招牌,而骨子裏頭幹著革命運動嗎?護國討袁之役,豈不是表裏如一的革命運動嗎?如說任公此舉,尙不配稱為革命,則我們眞要自承,不懂什麼才可稱為革命了。

任公不僅實行革命而已,且亦曾在文學上,鼓吹革命排滿。此種文字,除見於新民叢報、新小說外,尙有一種雜誌,名中國秘史,與孫中山先生合辦,一共出了兩期,專言宋明亡國與洪楊遺事。其在《清議報》所載,最富革命性的文章,莫如少年中國說。殆欲否定既往,抹殺老年人的一切,非革命之情緖而何?其言略曰:「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所未經者,故常常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多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苟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無可爲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無不可為者。」

這篇文章,五十年來各種版本的小學國文敎科書都選入的,所以沒有人不讀過。這是十足表現任公之衝決羅網的少年精神,直至晚年,此等豪邁之氣,迄不稍衰。任公又稱有百歲之童,有三歲之翁。故其本意不在恭維少年人;而在鼓勵少年氣概,以期造成少年中國。

故結論曰:「梁啓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帝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寃業也。製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爲緣。……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有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谷,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少年中國,與地無疆!」

這是一首歌詩,可作少年之勵志詩讀,可作少年中國之頌讚讀,並且亦可作為任公之自箴讀。今引於任公傳序中,殆欲以之作為少年叢書之總序讀,蓋鼓勵少年,任公此文實最酣暢。此文撰於光緖二十六年(一九○○年)庚子,任公方三十歲,適在唐才常起事以前。故其革命性之重,與爆炸性之烈,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任公自稱其勉爲壯語,故其他諸文皆一樣的豪壯。至其行事的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尤為人所稱道。

任公的言行,皆足以鼓勵青年,可惜我這枝禿筆,未能狀其豪情於萬一。不特有負任公之友誼,抑亦重違青年之期望。但如青年們的觀點和我一致,同視任公爲政治家與革命家,則已得其所以自勵之道了。我以闡明事實為限,無取乎文字渲染之末,以有玷任公。本傳的材料,於已發表者則應有盡有,而於未發表者,爲前輩之口說,亦相當的多。鑑定而排比之,經六閱月,尙未能成一字。蓋撰此傳,全以敬恭寅畏之情出之,較王湘綺齋戒沐浴作湘軍志以述曾國藩之心情,實無二致。但學殖久荒,其不足副大家期望之殷,則殊有自知之明,尙幸大雅君子,不吝正之而已。是為序。

《我的師友梁啟超》書封。(新銳文創)
我的師友梁啟超》書封。(新銳文創)

*作者為民國政學界人士,191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政治系,後獲巴黎大學政治學博士、里昂大學文學博士。1923年回國。1924年加入中國國民黨。與張君勱等組建民主社會黨(簡稱民社黨),1947年當選立法委員,後歷任多所大學教授。本文收錄於《我的師友梁啟超》(蔡登山新編,新銳文創)。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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