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蔣介石下野而大驚,「中國還要亂幾年?」:《我的師友梁啓超》選摘(1)

2022-03-12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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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自勵》。

梁啟超《自勵》。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三日,國民政府頒布褒揚先師梁任公先生明令。讀竟,泫然流涕。不見我先師音容,十五年矣。中原板蕩,神州瘡痍,我先師地下有知,必將縱橫走其老淚!幸而元戎神武,朝野同奮,中興大業,發軔方半,晨旭初升,炎靈在望,不待家祭之告,九原有知,又必且血湧神王,奮興無已,抱望無窮,長歌浩詠以鼓舞此偉績也。昔吾亡友張素癡(蔭麟)先生,以中樞未褒揚梁先生爲遺憾,此在先師無遺憾也,其昌侍先師之日久,親見先師每飯未嘗忘國,其愛群忠國之懷,出於天性,非有所責報也。今中樞不忘前修,誦德報功,並且出於委員長蔣公萬機之餘所親提,海內忠賢之士,必更將聞風而興起。昔光武尊節義,敦名實,而東漢一代民族道德水準之高,爲各朝冠,其效亦可以睹矣。曩吾在張曉峰先生(其昀),曾誇其昌撰〈梁任公別錄拾遺〉,當時促促,未竟所記,先生晚年之嘉言懿行,頗爲外間所未盡知,其昌見聞真切,懼其日久而遂湮,長夜寥寂,濡筆而存之,倘足以警頑而立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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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峰先生曾述及國父與先師合作,南海乃不肯與國父合作事,其昌亦曾從容舉此事以詢:「世俗所傳云云,究可信乎?」先師親答曰:「不然,中山(先師如此稱)與我甚厚,在橫濱,有一短時間,每宵共榻,此世人頗有知之者。外傳南悔輕視中山不恤與之合作,皆奸人挑撥之詞也,最初,南海不甚了解中山,確係事實,後經日人平山周、宮崎寅藏、頭山滿……輩之奔走疏通,尤其犬養木堂(毅)之解釋爲最有力,犬養翁漢學甚深,道德甚高,爲南海與中山二人所共欽。經彼之解釋介紹,二人俱已渙然互信。其後不斷有奸人兩面挑撥,破壞合作。吾頗疑此種宵小,來自清廷,特南海環遊世界,而我蟄居日本,無由委曲詳盡進言耳。康孫最後破裂,聞在馬尼刺。孫屈己謁康,康亦欣然出迎,聞下至樓梯之半,有人阻康云:孫攜有兇器,此來實行刺也。康驚駭上樓,孫大怒而出。此事我非目睹,亦得之傳聞,大體或不謬也。犬養木堂聞此訊長歎,況在吾輩!然康實無輕視孫之意也。」

先師雖不及交蔣委員長,然對蔣委員長實中心欽慕愛護,此非其昌妄說,有一事可資確實證明也。十六年新秋,先師病體初健,甚喜。先師住宅右鄰,爲中原煤礦公司,其屋乃先生之婿周國賢氏所有。先生興發,散步至公司庭中,其昌與廷燦兄(先生之侄)從。三人在花架下共坐一長籐椅,忽王搏沙先生匆遽入門(以下特用白話記),見先生,脫帽,搔其光禿之頭,大呼曰:「好戲!」先生笑曰:「什麼好戲?」、「蔣介石下野了!」、「真的嗎?」梁大驚,擲其半枝雪茄突然起立以足怒踏之。「這還能假!」王隨答隨摸菸盒,以一雪茄授梁,以一自抽。梁頹然坐,王亦對坐。「這還了得!這不得了!真不得了!」梁皺眉蹙額,連連諮嗟。

「敢問先生,有何不得了處?」王故作滑稽,以戲中人聲調相問。先生不答。少頃,歎一長氣,「唉!中國真要亂到幾時呢?我這一生,還能眼見中國太平嗎?還能眼見中國再興嗎?我望了幾十年,想中國再興,現在看來,中國再興的時候,我決然已死了!」王此時面貌亦肅然,「先生病剛好,怎麼這樣悲觀。早知如此,不告訴你。」梁仍不答,一人自歎自說:「共產黨笑我不徹底。我自己知道,誠然不徹底。我只望國家早日地『再興』。國家的元氣,再不能斫喪了,人民的苦痛,再不能不解除了!內戰決須要停止;統一決須要實現。先頭,我甚至於癡癡的希望吳子玉,好,給你們趕跑了。現在你們又要鬧翻姓蔣的!你們與中國究竟有什麼樣的深怨死仇,一定不讓它統一再興!」

王窘極,以滑稽語調作答:「先生息怒,我姓王的不要鬧翻別人。」梁不自然地微笑:「對不起,自然不是說你們――你和子馨、廷燦。我有點憤激,好像在罵你們――其實,蔣某人我沒見過一面,不過凡是少年英雄(當時華北盛傳蔣總司令爲『少年英雄』,故先生云云),我總覺得是可愛的。我愛少年。我爲繼起有人而喜。搏沙!正經請你講講這經過的詳細。到底哪裡得來的消息?不要又上了東洋人造謠的當。」

王於是略述蔣總司令那時下野赴日本的經過。先生聞蔣赴日本,突又起立厲聲說:「老天!危險透頂!松坡不到日本絕不送命!松坡有統一中國的資格。天知道,東洋醫生給他打了什麼藥的針,就一命嗚呼!蔣到日本幹嘛!糊塗!沒有人提醒他一聲。糟透!糟透!」先生面如土色。其昌乃起立曰:「先生的見解實在是對的。但我永遠有一種迷信,天佑中國,一定會有賢者起而統一。蔣總司令應該就是。先生可休息了,我和燦哥出去打聽確實消息報告。」

因與燦兄扶先生歸臥,先生回時足疲須扶,當夜便血復發。醫生大驚,明明已痊癒,何以復發如此速而且猛!又臥床不起者近兩月。據此事,先生心中愛護蔣公之真誠,於不知不覺間畢露矣。

國民革命軍近京畿,其昌適返杭,爲五妹締婚,故濟南慘案時,先師悲痛之狀,不獲親見之。傳聞先生有再度出國避難之說,即北上謁見,告以「先生如出國,其昌將再赴廣西」。先生曰:「余對祖國,可告無罪。國人如諒余,余絕不離祖國懷抱。如一時真不見諒,余無力赴美,將暫赴朝鮮隱居,汝能從我乎?」其昌答:「友人邀回廣西任省視學。然朝鮮崔致遠之文章,李退溪之理學,亦何異乎中華,慕之久矣。且先生有命,自當隨侍。」先生曰:「然。余至朝鮮,擬作朝鮮理學史,或朝鮮學案,汝可助我。」無何,先師病篤,七百年來朝鮮理學之淵源,遂任其若存若亡,國人雖通學,亦無有肯注意之者矣。惜哉!使先師而老壽,其功績絕不在黃太沖(宗羲)之下也。

先師急公忘私之德行甚高,非弟子阿諛,有一事實,述之足爲末俗所師效。十五年夏,教部聘先生任京師圖書館館長,而經費涓滴全無。初時挪用昔年館中儲積寒微之小款,先生捐館長薪不取以維持。至冬,此餘瀝亦乾,館中無煤升火,無紙糊窗,余入之,冷風颼颼,乃如殯舍(時尚在方家胡同)。先生亦不裕,乃慨然將其本人五萬元之人壽保險單,向銀行押借、發薪、生火、糊紙,館中人皆騰歡,暖如挾纊。此事徐森玉(鴻寶)先生亦常常對人稱頌先生以私濟公之美德。以私人生命之代價,濟國家公共之文化,余至三十八歲,尚僅見先生一人而已。故特表而出之。污官墨吏聞此事,良心亦有所感動否乎?

先生建設國家文化事業之熱心,乃出於天性。可爲吾輩之模範。北平圖書館充實完備,莊嚴矞皇,得呈今日之偉觀者,大半出於先生之苦心擘劃,經營創始,並由於任用袁守和(同禮)先生之得人。此世人所周知也。將其平生積聚之圖書金石十餘萬件,悉數交呈國家,今陳列於北平圖書館,此亦世人所周知也。有一事,關係民族文化甚巨,先生苦心努力作成之,私心者因私破壞之,而最後卒告失敗,遺恨無窮。然世從未有知者,余特以董狐直筆揭破之。

聊城楊氏海源閣之宋刊書,此國家之文化重寶也。使在日本,即價值較此低十倍者,亦早經政府指定爲「國寶」矣。乃北洋軍閥,昏聵不知,二次兵匪滋擾,使楊氏較次之善本,若元刊明鈔,損失不少。其宋刊精華,由一年老之夫人,死力維護,得以救出,攜之天津,邀索高價。廠肆書估有藻玉堂王某者,密得風聲,渴思成此買賣以收大額傭金。此估素走先師門牆,乃報告先師。先師大喜,欲爲國家永保此國寶。一面獎勵王估,使其效力,一面邀集京津名流,共襄盛舉。楊氏老夫人索價二十餘萬元,往返折衝,舌敝唇焦,又勉以「愛國」大義,最後始講定七萬元成交,包括宋刊四經四史,及宋刊《莊子》、《王右丞集》等約數十種,全部在內。此價實不稱貴。
但北平圖書館部門弘大,每一部門購書之費遂不能不嚴受時間限制。「善本書」一部門,不能立時提出七萬元之鉅款,時葉譽虎(恭綽)先生亦極熱心公眾文化,乃與先師共同宴客於梁宅,當時商定分爲十股,各人認借,由北平圖書館按期攤還。北平圖書館先認二股,先生認一股,譽虎先生認一股,傅沅叔(增湘)先生認一股,周叔弢(暹)先生認一股。時北府首相潘復,欲求歡士林,自告奮勇,願認三股或四股,託葉公轉告,事垂成矣。越二日,會中某巨公愛古成癖,不能忘情於宋刊《王右丞集》,喚王估來,密告以欲將王集除外另售,王估難之。某公遂倡言:「梁任公、葉譽虎皆好好先生,不懂市價,易受人欺,如此批書價,何至值七萬金之巨耶。即四萬金可了,已微貴矣!」楊氏老夫人聞之,憤極,遂解約。

王估乃哀訴巨公:「爲此事,往來京津舟車旅店費,已賠三百金矣。商小民,非諸大人比,無錢補貼!」某公斥其癡,曰:「若持《王右丞集》來,此區區三百金,吝不賞汝耶!」後聞《王右丞集》,竟歸於某公,恐今又歸日人矣。楊老夫人空抱遺書,善價難沽。越數年,聞以十八萬金售於張漢卿(學良)將軍,而九一八烽火踵至,又不果成。使此國族重寶,不得歸於國家永保者,某巨公「私」之一念之所賜也。

吳其昌肖像。
吳其昌肖像。

先師好獎揚人善,而自處謙卑,於弟子輩如此,於同時友輩亦如此。教授清華研究院時,先生之齒,實長於觀堂先師(王國維),褎然爲全院祭酒,然事無巨細,悉自處於觀堂先師之下。此外對於陳寅恪師、趙元任師、李濟之師、梁漱溟師,亦皆自持撝約請教之態度。寅恪師稱先生爲「世丈」,而先師推重陳師,不在觀堂先師下也。觀堂先師從屈原遊,先生爲之請於當局者至再,終至見格。先師益吒無聊,命其昌輩推舉良師。其昌代達諸同學意,推章太炎(炳麟)先生、羅叔言(振玉)先生。先師歡然曰:「二公,皆吾之好友也。」

先生尤惓念章先生,嘗一人負手,盤走室中,忽顧予曰:「子馨,汝提起太炎,好極!使我回憶二十年前在日本時,吾二人友誼,固極厚也。太炎而今亦老矣,如肯來,當大樂!因汝一提,使我此二三日來,恒念太炎。」其昌因奉校命,北走大連,謁羅先生於魯詩堂。南走滬,謁章先生於同孚里第。章、羅二先生固昔嘗請業問學,特未展弟子之贄耳。初時羅、章二先生均有允意,章先生撚其稀疏之鬚而笑:「任公尚念我乎!」且有親筆函至浙,報「可」。然後皆不果,羅先生致余書,自比於「爰居入海」,章先生致余書,有「衰年懷土」之語(二書憶尚保有於北平)。

其後校中聘馬叔平(衡)先生、林宰平(志鈞)先生,則先師已歿矣。先是余每至滬,必謁章先生,至津,先生必問:「在滬見菊生(張元濟)、太炎乎?太炎與汝談何學?」其昌答:「菊生先生之德性、太炎先生之學問,皆使其昌終身不能忘。章先生偶與其昌談及《易‧說卦》『其於人也爲宣發』,其昌言『宣發即寡發,王伯申《經義述聞》曾言之。』章先生謂『此說是。證據在《北齊書》。』即背誦《北齊書》某人傳如流。前輩讀書之博而且精如此,雖欲不衷心欽服不能也。某次,與章先生談及明清思想源流,章先生曰:『戴東原思想,出於明之羅整庵。』其昌大驚,此非將《整庵存稿》、《困知記》、《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等書釀熟胸中,而透視其背,絕不能出此語也。故其昌對靜安、太炎二先生之學問,乃衷心佩服,非震其名也。」先師爲之首肯者久之。

先師養疴津門,故舊往來最密者,丁在君先生(文江)、范靜生先生(源濂)、胡石青先生(汝麟)、江翊雲先生(庸)、余樾園先生(紹宋)、熊秉三先生(希齡)、張伯苓先生(彭年)、林宰平先生(志鈞),次則張君勱先生(嘉森)、蔣百里先生(方震)、胡適之先生(適)、徐君勉先生(勤)。此四先生常在海外,返國始見。若葉譽虎先生(恭綽)、周季梅先生(貽春)、藍志先先生(公武)等,則有事始至,不常來(人甚多,已不記憶)。曾慕韓先生(琦)亦曾來問疾。

其昌於上述諸名公,除胡適之先生,先已請謁外,其餘皆因侍先師,始得捧手請益者也。百里先生,我同里,且吾先姑丈之遠族弟兄行也。然未嘗見一面,直至在先生家始識。志摩表兄本與先師最密,彼時在印度,故僅一至。弟子侍者,其昌及興國姚顯微(名達)、永嘉劉子植(節)。此諸名公,或在或逝,其風采言論,有足爲世表率,傳嘉話,培良風,因述先師而連類記之。

今之文藝作者,揚惡而隱善,務訐人之醜而掩人之美,以毒罵痛詆挖苦揶揄爲能事,建文藝之基礎於糞穢上以自豪。病態乎,健康態乎,非余所知也。餘則略記本人當時之印象:丁在君先生威儀修飾,捲鬚膏髮,衣折整挺,儼然英格蘭之卿大夫也。崇科學,尊理智,講條理,重分析,是其長也。在君先生語余,其少時亦曾讀宋明理學書,此爲世人所絕不知也。且親語余:「對於『無鬼論』之概念,不信『靈魂不滅』之說,最初自宋儒,後學科學,而此種信念乃得證實。」先師述:「在君爲淞滬商埠督辦時,薦函數百封,不任用,亦不拒絕。但將函中所述各人技能專長,分類分組保存,遇某事需人,依其技能,按類分組索閱,再行徵求。其無處不玩『科學把戲』,至於如此。」

一夕,在君先生戲問予曰:「請問專家:郭沬若將《大學》『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改爲『兄日辛,父日辛,且日辛』。此說,子以爲然否?」余曰:「此至確不易之說也。郭此文投《燕京學報》,燕京託予審查,予讚歎絕倫,極力推薦。刊時即由予代校。」丁先生笑曰:「我於金文甲骨,全爲外行,然此說亦知其然也。」張君勱先生,誠懇忠厚,熱情磅礴,終身以斐希忒自命,鼓吹復興不倦;又爲德哲人奧伊鏗弟子,而對於宋明先賢學說,熱烈服膺提倡者。范靜生先生德性淡泊寧遠,恬靜和易,態度極溫,語言極寡。喜生物學,即在先生家中,亦最喜至院庭中細觀花木草樹姿態生意,把玩研味。熊秉三先生天真,雖長鬚垂胸,而開口大笑時,尚有孩子遺態。胡石青先生敏銳而透切。江翊雲先生靜穆。其尊公叔海先生(瀚),余屢嘗請謁於方家胡同。豪爽闊達,老而彌壯,高談放歌,聲震梁塵,與吾輩少年情緒投合。翊雲先生與父風固殊焉。

張伯苓先生開廣而又堅毅。蔣百里先生深刻而沉鬱。徐君勉先生真摯而誠懇。余樾園先生與吾輩最稔,在先生家往往解衣磅礴,揮毫作畫。寫巨松圖,長二三丈,元氣充沛,以贈先師,先師題以長歌,以自厲晚節焉。又各贈吾輩以畫幀畫扇,遍及諸弟妹,人人歡舞叫笑,極人世至樂。自今觀之,樾園先生之畫,骨種神雋,與南宋浙派之馬(遠)、夏(圭)殊,與明代浙派之戴(進)、朱(端)殊,與清代浙派之鹿床(戴熙)、鶴齋(趙之謙)更殊,殆得力於黃大癡(公望),而又發揮其俊朗明爽之個性者歟?

樾園先生,吾浙派畫苑之別子亢宗也。亦時時以其所珍藏,請先師題跋,余尚記有黃石齋(道周)潑墨山水,蔣山傭(即顧炎武)手書詩卷等。又有粵人羅原覺,常攜唐宋珍貴名跡來共賞。今日本影印流傳之北宋武宗元筆《朝元仙仗圖》長卷真跡,余早在梁宅羅氏攜來時見之,真感覺有「五聖聯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旌旆盡飛揚」之氣象。余對於中國寶繪欣賞之興趣,最初即培基於此時。

先師《飲冰室全集》,除各種專著外,即單以文體言,包含之廣,體例之雜,真古今罕見。先師嘗自言:「吾笑俞蔭甫(樾)《曲園全集》體例之雜,乃下至楹聯、燈謎、牙牌、酒令……都吝不肯芟。吾他日之集,毋乃類此。」故今日宰平師所編之《飲冰室合集》楹聯以下盡刪不錄。然先師挽靜安先師聯;及壽南海先生七十聯,則具昌不敢忘也。記之以爲文集拾遺。挽王靜安先師聯云:「其學以通方知類爲宗,不僅奇字譯鞮,創通龜契;一死明行已有恥之義,莫將凡情恩怨,猜意鵷雛。」上聯能見王師學問之真價值所在。下聯曲折表達王師純潔之節操。真王師地下知己也。羅叔言先生誤認爲其昌代作,擊節稱歎不已。其實此聯乃出先師自作也。壽南海先生七十聯云:「述先聖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齊,入此歲來,已七十矣;奉觴豆於國叟,介眉壽於春酒,親受業者,蓋三千焉。」全聯均集《史記》、《漢書》,及《鄭康成集》原文而成,又切合於康先生之學問及地位,工穩妥帖適合如此,真難能可貴也。

其後,康先生卒於青島,北京學界開追悼會於松筠庵(明楊椒山先生故宅,康氏第一次上書變法之集合地)。其昌集經典成語爲輓聯云:「大道之行,天下爲公,有王者必來取法;群言淆亂,折衷諸聖,微斯人吾誰與歸。」以篆文書之。先師遍獎於京中,譽爲所有輓聯第一。且謂余曰:「惟我之壽聯,略堪與汝聯抗衡!」先師自居約而獎飭後學之熱情,至有如此者。先師易簣,其昌悲痛過分,幾至不能爲文聯,後乃節取先師詩句,不敢更易,裁成爲聯云:「報國惟恐後時,獻身作的,天下自任;著諭誓移舊俗,新知牖學,百世之師。」庶幾先師以身殉國,不辭矢的之犧牲熱情,以及開拓新知,文章革命之豐功偉烈,得萬一之表見焉。

    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爲百世師。

    誓起民權移舊俗,更將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如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

 

    平生惡作牢騷語,作態呻吟苦語誰。

    萬事禍兮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

    立身豈患無餘地,報國惟恐或後時。

    未學英雄先學道,肯將榮悴校群兒。

此先師三十餘歲,亡命日本時所作律詩二首,中華民國十五年夏,手書之,以賜其昌者也。犧牲悲壯之熱情,救世愛國之弘願,高尚純潔之懷抱,清醒鮮新之頭腦,勇邁前進之精神,少年激昂之沸血,湧溢楮墨間。今日背憶誦之,猶不自禁熱淚之奪眶也。弟子不敏,請事斯語矣。

「三年請業此淹留,二老凋零忽十秋,感激深於羊別駕,哀歌隕涕過西洲。」此其昌所作〈二十五年故都雜詩〉之一――清華園過梁、王二先師故宅詩也。附書之以殿此文。

*作者為著名歷史學家,師從梁啟超研究文化學術史及宋史,後任南開大學講師、清華大學講師、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逝世前擔任歷史系主任。本文原載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央週刊》第五卷二十一期,收錄於《我的師友梁啟超》(蔡登山新編,新銳文創)

《我的師友梁啟超》書封。(新銳文創)
我的師友梁啟超》書封。(新銳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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