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百年禁錮─在外國保護傘下才能享有言論自由

2022-03-1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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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那個時刻沒有意識到,曾經在外國保護傘下的言論自由,其實也進入「移交程序」。(AP)

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那個時刻沒有意識到,曾經在外國保護傘下的言論自由,其實也進入「移交程序」。(AP)

我向海外知識人提出,要有否定自己過去錯誤的勇氣,要祛除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不怕自己作為中國人而面目無光。

失敗者回憶錄91: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1980年我在愛荷華訪問一個月,之前途經芝加哥,應芝大教授鄒讜邀請,作了一次講座。其間與這位博學深思又謙和的教授討論了不少問題。到愛荷華後,接到他的電話,他概括我們的談話,提出了這樣一句話:海外知識人現在應該從認同開始轉為重新認識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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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人可能連這句話的涵義都未必清楚。回到當年的時空,是海外知識人對中國全面認同的時代。離開愛荷華的下一個行程,就是去美東參加保釣十年的「國是研討會」。

保釣十年,實際上釣運早已經漸行漸遠漸無聲了。但當年積極參加保釣或因保釣而開始關心時局的留美知識人,對十年前的熱情投入仍然念念不忘。其後「釣運」轉入「統運」(中國統一運動),心繫台灣的留學生,特別是本省人,或有台灣官宦背景的人,反對「統運」,就產生了台灣自主派、革新派,等等。文革結束帶來的思想震盪使「統運」潰不成軍。當年齊心保釣的熱情消散了,而一些保釣積極分子還想延續對「國是」的關心,於是約有六十人參加了這個保釣十年的研討營,並邀我作主要發言者。

經過大半個月的思索,我將鄒教授的歸納作講題,提出「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觀念。

何謂「認同」,就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片山河大地的純感情的認同,它的背景一是從台灣出來的留學生對國民黨政權的失望,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儘管有大部分是事實,但也因為用語的極端醜化而產生反效果,二是中共文革的問題仍然被遮蓋而沒有顯露,虛假宣傳使海外知識人先入為主地照單全收,三是西方世界左翼思想對知識人的全面滲透,四是中美關係突破掀起中國熱,和大量海外知識人的「回國潮」,中共對這些人的刻意以至作偽的安排,使許多人對中國產生好感,許多人在1949年從大陸到台灣後,一直未能與大陸親人聚首,從小在台灣接受的大中華壯麗河山教育,對嚮往已久的「祖國」早有先入為主的熱情和愛意,至於政權和老百姓的生活,他們是沒有機會接觸和了解的。

有一位旅美學者,分離幾十年後,第一次回中國,他坐船遊長江,竟然雙眼盯著長江水,愣愣地看了兩小時,朋友問他:你光看著水做什麼?他回答說:我沒有看長江幾十年了,現在看兩小時還多嗎?

那時是1980年,我讀到中國青年詩人顧城寫的一首詩·《結束》,其中的名句是:

「戴孝的帆船,/慢慢地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屍布。」

一位是歷經幾十年鄉愁,第一次回到日思暮想的山河大地,所引發的純感情的反應;另一位是1956年在中國大陸出生,在中共洗腦式教育下成長的20多歲的詩人在成長的20多年對現實的觀察,深遂的感情書寫。同樣是看長江,哪一個更真實呢?

《結束》這首詩全首朦朧而深刻,只上引這幾句,就蘊藏著多少長江支流嘉陵江的人民的苦難。這首詩發表時引發許多對祖國山河大地一味愛戀的先入為主的爭議。毫無疑問,這樣的作品也一定不能在文革結束前發表。但這幾句詩卻在我腦子裡盤旋了數十年。

認同的問題,可用盯著長江水兩小時這種感情作象徵,問題是這種感情把落後的體制、民情、政權、政黨,主義,甚而當時的貧窮,都全體認同了。在《七十年代》上有人提出,「醜也罷,美也罷,這是我的祖國,我的母親」。

這種無條件的「愛國」,等同於放棄自己作為國家主人的意識(雖然實際上沒有,但意識上應該有),將一張空白支票交給掌權者,讓他們將百姓的天賦權利予取予求。這是我們需要重新認識中國的出發點之一。

我在演講中講到重新認識中國,主要意思是要對當時佔相當多數的中國認同、中國熱,排除感性的認同,強調理性的認識。我向海外知識人提出,要有否定自己過去錯誤的勇氣,要祛除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不怕自己作為中國人而面目無光。

現在讀來,這篇文章自然沒什麼意義。因為海外只是一味感情認同中國的人已不多。但當時此文在香港和海外左翼知識人中卻引起較大反響。對中共來說,等於反轉了他們的統戰。我與中共的關係也應該是從這裡有了扭轉。隨後我出版了一本書,以這題目作書名,收了那兩年寫的共十篇文章,寫的大都是自己這段期間的思想歷程。許多人認為此書標誌我思想認識的分水嶺。出版前在「自序」中,我說我寫這些文章和出版前,一直在思想上掙扎:要不要發表?對自己帶來怎樣的生活和事業的困境?不過它還是出版了。

這不是成功的標記,毋寧說是失敗的標記,是我在左派中被認為成功的典範時的自毀前途。不過,文章發表及出書後,我是從未有過的心情舒暢,一種完全忠實於自己、沒有利害考慮的我手寫我心的感覺。太美妙了。(原文發佈於2022年1月3日)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書影。(作者提供)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書影。(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92:九七覺醒

在此書扉頁,錄下我作於1980年的一首詩:「是非混沌與誰評,回首十年悲喜驚,世事翻騰觀念改,今朝探索啟新程。

在《從認同道重新認識中國》這本書的最後一篇,題為《九七覺醒》。寫於1981年,那時香港前途問題已被廣泛議論,但中英談判還沒有正式開始。

香港媒體過去一直沒有什麼人關心九七問題。自從六七暴動中國用最激烈的語言而最後沒有任何行動之後,香港大多數人就高枕無憂了。問題是英國是一切按規則做事的法治國家,對新界的租借條約於1997年到期不能視若無睹,因此英國在1979年已經開始在國會有提到條約到期的問題了。

香港媒體討論九七問題,也是由《七十年代》雜誌開始。1979年12月號,《七十年代》翻譯刊登了英國研究香港問題專家沃爾特·伊斯(Walter Easey)的長文《對香港前途的推測》,首次在香港媒體提出九七問題。文中指英國信守條約,對港島和九龍有永久主權,對新界的主權就到1997年6月中止。中國立場正相反,一直不承認不平等條約,不管香港、九龍還是新界,保持現狀由英國管治,都基於可供中國利用的目的。一旦英國要延長租約,中共就認為涉及國恥,一向強調民族主義的政權就無法容忍也。

對中共來說,當時最好就大家不提九七,讓香港繼續給中國「充分利用」,一提就民族主義上腦,不能不硬著頭皮要收回主權。當時《七十年代》提出九七問題,有左派人士不以為然,覺得不「策略」。但我們提出來時,已經是港督麥理浩訪京見過鄧小平之後,已得知中國不會接受任何延續英國管理的方式了。只不過麥理浩沒有把這訊息公之於眾。部分英資得風氣之先,漸漸將資本轉移出香港。

到1981年,所有的香港媒體都捲進關於九七問題的討論中。在大專學界,仍然有相當部分學生在觀念上反對殖民主義,對中國透露九七年收回香港主權,基於民族主義而支持。1981年10月10日,是辛亥革命七十週年,香港大專同學有一連串活動,其中在中文大學的集會邀我作最後一個演講人,並指定談九七問題。我在演講中,講到海峽兩岸對辛亥革命者節日有不同解讀,而且都只是單一的、不容其他意見的解讀,而唯有在香港,我們可以暢所欲言,對辛亥革命可以作不同的分析和討論。香港在過去一百多年中,支持中國革命、抗戰,捐款支持中國的各次災難,文革後又大批港商去投資,殖民地香港對中國作用之大不容置疑。如果香港的主權改變了,對中國是否更好或變成同其他城市一樣了呢?民族主義是抽象的信仰理念?還是應該從現實、從歷史經驗去看怎樣才對國家民族有利?我們應該選擇滿足抽象的觀念,還是應該更多地考慮民族主義的現實呢?

演講還談到香港人的意願等問題,九七的事日後會詳述。我只想說,在1981年,關於香港前途的中英談判未開始,民族主義既是中共宣傳的利器,也是香港具有反殖意識的華人特別是部分年輕人的未經思考的認知。在演講中,我引述一位外國朋友對我說:「我想你相當矛盾,一方面你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希望被外人統治;另方面你住在香港,香港人又不能接受大陸的生活方式。」因此,我仍然以中國人的身份來談香港前途,提到從民族主義出發,香港維持現狀在現實上對中國有利。

這是我對自小形成的民族主義的現實覺醒,是我創辦《七十年代》十年的思路。我在辦刊過程中,由自身經驗,看到香港的自由言論對中國大陸、對台灣的影響,這裡可以看到兩岸老百姓看不到的資訊,可以接觸到有親身經歷而又毋須顧忌因言致禍的人,這裡左右派思想可以互相衝擊,也可以和平交流,在各種資訊中作自己的判斷。在這裡,憑良心講話不會損及自身安全。言論自由,對所有的政體,對所有人民權利,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漫長歷史的華人社會,卻只能在外國人保護傘下才能獲得,包括以前大陸一些城市的租界,特別是香港。《七十年代》在前十年的所有編輯歷程,使我深深體會到海峽兩岸缺乏言論自由給社會、給人民帶來的苦難與壓抑,也深深體會到香港言論自由對兩岸的真實影響。老實說,我並沒有推動兩岸民主自由的大志,我開始只是努力把本份工作做好。是時局的發展和雜誌「外轉內」的作用使我認識了自己所做事情的意義,也深入了解了言論自由對社會的重要性。

這過程中,我不斷思考,不斷反省,不斷解剖自己以往的認知,這種感情活動促使我在那兩年(1979-81)寫下那十篇文章。

在此書扉頁,錄下我作於1980年的一首詩:「是非混沌與誰評,回首十年悲喜驚,世事翻騰觀念改,今朝探索啟新程。

即使有這樣的覺醒,但實際上我對言論自由和民族主義的認識還粗淺,不過已經因世事翻騰而一些觀念有改變了。(原文發佈於2022年1月5日)

畫家鄭家鎮1980年為我這首詩所作的書法題字。(作者提供)
畫家鄭家鎮1980年為我這首詩所作的書法題字。(作者提供)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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