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王府興衰─不讓女兒才情被掩埋:《彼岸》選摘(2)

2018-04-1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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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漠的前一天,尼錫達爾瑪穿著一身蒙古公主的裝扮,獨自在父親墓塚前站了很久,她的神情看上去肅穆、決然,永別最愛她的父親,當太陽落山暮色迷濛,她悄然離開,沒說再見,也沒回頭。(圖/印刻提供)

離開大漠的前一天,尼錫達爾瑪穿著一身蒙古公主的裝扮,獨自在父親墓塚前站了很久,她的神情看上去肅穆、決然,永別最愛她的父親,當太陽落山暮色迷濛,她悄然離開,沒說再見,也沒回頭。(圖/印刻提供)

幾十年過去,記憶依然清晰。那個週末的太陽姍姍來遲,光暈透過起居室的窗櫺,白晃晃切割著視線,查理的臉斑駁如同虛擬,只有越加深邃的藍眼睛從虛擬中凸現,讓憂傷與愛意更其濃烈。他母親端坐對面,姿態幾乎是靜止的,臉容遠比她的兒子平和安然。見多了世面的女人,連坐姿也暗藏了內涵與豐盈。經歷果然是犀利的刀,方圓盡在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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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爾扈特夫人的閨名叫尼錫達爾瑪,生於北京,幼年曾隨父母新疆北京兩地居住。她聰慧美麗,無論在京城太平橋一帶的帕王府,還是西北阿勒泰土爾扈特東部落的牧場、敖包甚至馬背,無一不是蒙古王公以及遊牧族民心目中的女神。尼錫達爾瑪公主雖非獨寵,還有兩個親弟弟與同父異母的哥哥,卻被她的桀驁不馴搶盡風頭。

尤其父親帕勒塔郡王,對她更是寵愛有加。

辛亥年間,父親帕勒塔郡王在滿清宣統皇任上,擔負科布多辦事大臣要職。他贊同新政,擁戴共和,並有功於大局,被國民政府以襲封的郡王晉封為親王。郡王爵是世襲的,親王爵則是他自己掙來的。

然而,要追溯數百年來土爾扈特蒙古的民族輝煌,卻始於十七世紀的「英雄東歸」。他們的故事就在樓下大廳懸掛的那幅氣勢磅礴的油畫中。畫中身騎白馬的大汗渥巴錫左首那位從容、剽悍、神態恣意飛揚的驃騎手,便是父親帕勒塔郡王當然也是尼錫達爾瑪公主的上祖,土爾扈特蒙古回歸後的東部落巴木巴爾郡王。父親帕勒塔的郡王位即從他傳承而來。巴木巴爾是土爾扈特大汗渥巴錫的堂弟,忠誠能幹,輔佐汗王忠心耿耿。起事前,渥巴錫賦予他收集信息情報及保密、護衛重任;起事後,又委派他為第一路先鋒軍首領,為大部隊掃清敵壘障礙。他是東歸大業的棟梁與功臣,之後被大清乾隆皇帝詔封為多羅郡王。郡王爵由此代代世襲。

漫長的一個多世紀過去,終於輪到尼錫達爾瑪公主的父親帕勒塔登場。

帕勒塔生於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年)的新疆伊犁烏蘇四棵樹鄉,係土爾扈特東部六世郡王巴雅爾之子。四棵樹是個有趣的地名,令人浮想聯翩。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十六歲的帕勒塔襲封郡王。未到二十歲,因家庭變故府邸遭劫,決意離開蒙王府。他到年久失修的家廟磕過頭,離開了上輩人賴以生存的大漠邊陲,隻身來到北京。進學堂讀了兩年書,即匆匆上任,在大清末年的朝廷做了不大不小的官。

帕勒塔。(維基百科)
帕勒塔。(維基百科)

北京對帕勒塔並非全然陌生,卻也沒有盤根錯節的人脈,土爾扈特蒙古人的根基都在地老天荒的西域大漠。帕勒塔在太平倉一帶轉悠多日後,相中一塊地,大動土木,蓋了一座氣派的宅子。宅子的位置在莊親王府西側菊兒胡同,中式園林,西式洋樓。院裡兩棵柏樹,一片竹林,還有石頭堆砌的假山。假山前那口漢白玉蓮花缸裡,開著潔白粉紅的睡蓮。庭台甬道曲徑通幽,上面搭了葡萄架,藤蔓逶迤爬過,垂掛了晶瑩剔透的葡萄串。園內有前樓後樓,都是黃色瓷磚貼面,二層高,每一層多間廳房,足以容納主僕幾十口人,空闊而排場。又陸續搬進一堂堂家私,再把帕王府黑字鎏金的匾掛上門庭,蒙古王公帕勒塔的遷徙之喜就大功告成了。這座府邸花了帕勒塔很多錢,在當年那就是個天價,足以買下好幾座四合院。只不過帕勒塔不喜歡四合院,他崇洋,也不缺錢。那時的蒙古王公不但在邊地有世襲的王府、牧場、駱駝、馬匹、牛羊以及奴隸的進貢,在京城也做鹽務、運輸等大宗買賣,有的是殷實家底,比有些曾經顯赫卻揮霍無度的八旗子弟闊多了。

更值一提的是那堂黃花梨木家具,正趕上千載難逢的時機,淘換它們用了帕勒塔一匣子金錠。據說原來的主子也是什麼親王,先輩還與雍正朝的怡親王沾親帶故。但這位王爺一輩子只做三件事:賞畫、遛鳥、鬥蟋蟀,連清宮的門都沒進過一回。此類遺老遺少在大清末年的京城滿大街都是,那些侍奉社稷的朝廷命官都沒了出路,更何況他們?這位賞畫、遛鳥、鬥蟋蟀的爺在窮盡祖傳的家當親王的俸祿之後,不要說人,連鳥的吃食都無著無落。又端著王爺架子,丟不起顏面借債碰壁,才不得不把祖宅裡殘存的家什古玩拱手出讓。說是古玩,剩的也有限,那些瓷器玉器金器什麼的,好出手的早就陸陸續續典賣了,只留下這堂製於清康熙帝前朝的黃花梨木明式家具,強撐門面。還有兩張古畫,宋末元初趙孟頫〈牧馬圖〉,大幅絹本,右上角有「子昂」款識。另一幅南朝宋劉紹祖〈松鼠得瓜〉小型絹本,絹面上還有大清怡親王的收藏印。都是名家神品,幾次脫手又典回來,實在是心裡不捨。

劉紹祖松鼠俄瓜出現在2016拍會上。(圖/印刻提供)
劉紹祖松鼠俄瓜出現在2016拍會上。

當帕勒塔挾著錦緞匣子走進老王府,窮愁潦倒的老王爺正在廳堂裡失魂落魄地兜圈。見買主進門,撩起衫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開了,面色比那灰牆還要瘮人。他把腦後那條長辮繞在脖子上,一件件摸過黃花梨木畫桌,翹頭條案,圈椅,床,衣櫃,炕几,蒼白纖瘦的十指顫巍巍抖得厲害。摸完了又去展開那兩幅精裱的畫軸,像要生吞活剝畫裡的墨色似的,睜圓眼睛死瞪著,散了光,讓站在一邊的帕勒塔心裡直發毛。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這才驚起,眼皮子緊眨,溢出一串渾濁老淚。拂袖抹去,又拿半邊臉頰去貼那畫兒,生離死別一樣。弄得帕勒塔很不落忍,就說:「王爺您要實在惜畫,這兩幅趙孟頫劉紹祖您就留著玩吧,金錠子我照給。」老王爺搖頭,眼眶裡幾乎只剩了眼白,「千金散盡,終究留不住。您收了,對它們或許還是個好去處。」一番話聽得帕勒塔心裡更酸,又額外加了他幾個金錠。

老王府裡殘留的古畫與黃花梨就這樣歸了初來乍到的蒙古王爺。

帕勒塔帶著第一任王妃留下的小王爺搬進帕王府後,迎娶不久的第二任王妃帕鐘霓就給他產下了公主尼錫達爾瑪。亂象紛呈的京城倒是沒有愧對邊地王爺,帕勒塔有了很不錯的開端。

與當時那幫出自邊陲混跡朝廷的蒙古王公不一樣,帕勒塔在清宮內外交困敗相畢現的大牆內剛一露面,便顯出青年才俊與眾不同的魅力。他沒有蒙古人剽悍的體魄剛強的性情,身形清弱,長相俊秀,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意氣。但他頭顱裡裝著思想,肚裡裝著墨水,博古通今而胸懷大志。又不拘泥,不墨守成規。果然在兩年後便做出驚人之舉,東渡扶桑,考入日本士官振武學堂學習軍事,令只會遊牧騎射擒大鵰的蒙古王公們驚詫得差點跌下馬背。三年學成歸國,帕勒塔不僅滿身洋槍洋炮軍事本領,還結交了一批來自歐亞各國的洋人,外交官、旅行家、傳教士、軍政界後起之秀等等。他本來就敞開的胸襟在東西方新思潮的灌輸下更前衛更寬廣,齊國興邦的政治理想也日趨明朗。那幾年,太平倉帕王府內,終日賓客盈門。皇親國戚、外邦友朋走馬燈似的穿梭往來,漢語、法語、德語、俄語,還有滿語、蒙古語混成一鍋粥。小公主尼錫達爾瑪咿呀學語,正是受寵於府邸嘰嘰喳喳滿院撒歡時節。當時官宦之家的格格都纏小腳,呼天搶地,唯有她父親網開一面,沒讓女兒遭受三寸金蓮的荼毒。帕勒塔自己那條官帽下的長辮子,也是剪得最快最早的。相反於清廷的搖搖欲墜,他卻是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府裡即便養了幾十個奴僕家傭,也來不及迎來送往。

宣統三年,帕勒塔剛被清廷任命為科布多辦事大臣不足四月,即在民國元年(同是一九一二年)五月,又由帝制結束後的北洋政府調任「阿勒泰辦事長官」,督辦西北防守職權。並於稍後因贊同革命,擁戴共和,有功於大局,被大總統袁世凱授命晉封為親王。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再授中華民國陸軍上將軍銜,獎二等嘉禾章。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授襄威將軍。

按理說,帕勒塔無論怎麼歸位都是清廷而且外族的遺老遺少,如此這般受新政權青睞委以重任,封王加爵,並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偶然,而是與當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壇風雲有關,與他在變幻中不露山不顯水卻又異常活躍的政治智慧有關,更與他主政阿勒泰一年零七個月不同凡響的政績有關。就連同時代的西方學者、旅行家波爾曼.西諾夫在關於中國見聞錄裡也對他高度評價:帕勒塔無疑是傑出的知名人士,是當時蒙古王公中受到最好教育的王爺。可見帕勒塔在當時中國政壇不容湮沒的風雲人物地位。

辛亥革命後,覬覦中國西北邊陲已久的沙俄更加處心積慮地向阿勒泰地區擴張勢力,策動商人深入牧區,為大舉進犯作進一步鋪墊。帕勒塔走馬上任的民國元年,更是阿勒泰局勢惡化、戰雲密布危機四伏之際。在戰略環境惡劣,交通阻遏、軍需軍餉匱乏,後備力量幾近於零的重重困境下,帕勒塔堅守前沿,運籌帷幄,外交斡旋與強硬對抗並舉,與沙俄策動下野心勃勃的外蒙侵略軍輪番對峙、鏖戰,終於擊退並趕走侵略者,保住阿勒泰地區的安寧,保全了中國版圖西北邊陲領土的統一和完整(當時阿勒泰隸屬科布多,後由中央直轄,一九一九年才劃歸新疆)。這才是表彰、獎掖、授爵、封王的核心理由。

可惜,天命有限,正當帕勒塔滿腔報負未竟之時,他原本清弱的身體積勞成疾,染上嚴重哮喘。久治不癒,只得提出辭呈,退離阿勒泰,回京養病。那時恰值嚴冬酷寒,冰雪覆蓋的大草原白茫茫一片,豐饒富庶的阿勒泰看不到復甦的春意,帕勒塔腳步沉重,心境黯然。他頻頻回頭,原指望儘快治好病,重振旗鼓回來大展宏圖,未曾想一去竟成永訣。

回京後幾年,帕勒塔過著隱而不退的日子,一面治病調養,一面參與政務。帕王府門前雖不像先前那樣車水馬龍,蒙古王公政府官員少了,外國友人反而時有新交。府內大院也是添丁增子,闔家歡喜。尼錫達爾瑪公主已長成漂亮的小姑娘,被送入法國人辦的教會學校接受西式教育,並開始習畫,嶄露藝術天賦。母親又為她生了兩個弟弟,取的都是洋名,一個叫喬治,一個叫亨利,適齡後進的也是洋學堂,一個學德文,一個學俄文。帕勒塔一直以來都是揚棄陳規崇尚西學的維新主義者,尤其遊學東瀛裝了一腦門子新思想回來後,對蒙古王公那套封建衣缽有了理性上的疏離和悖逆。世襲的爵位隨著清王朝的倒台帝制的結束而消亡,他的孩子將不再是王爺或者公主,那麼乾脆就讓他們脫胎為沒有舊文化負載的新人。他在孩子身上投入不少心力,強制他們學習西語,只在府內才允許用蒙語交流,並根據語種分別送進不同的教會學校。

最末兩年,病榻上的帕勒塔哮喘日益嚴重,直至睡不能臥床,起不能離榻。懷揣一線求生的希冀,他再度去日本接受西醫治療,終因病入膏肓,回天乏術。三月櫻花繽紛的季節,他拖著奄奄一息的病體輾轉回國,在柳絮飛揚的京城去世,終年三十八歲。嚥氣前,他把女兒尼錫達爾瑪叫到跟前囑咐,「我的孩兒,你是有天賦的,再長幾歲,到法國學西洋繪畫去,我會讓你母親把學資存好。記住,別糟蹋了自個兒的才情。」女兒長久地伏在父親身上哭,感覺溫熱的胸膛一點點掏空,冷卻。黑色一九二○年,對於帕王府的孤兒寡母是天塌地陷的一年,尼錫達爾瑪剛滿十三,大弟喬治三歲,小弟還在母親懷裡咿呀學語。棟梁倒了,王府也就倒了。

帕勒塔臨死留下遺言,哪裡來,哪裡去,歸葬故土。帕鐘霓王妃帶著大大小小的孩子,於同年七月護送靈柩回新疆,一路上淒淒惻惻。夏日豔陽天,卻似通途泥濘,霪雨霏霏。帕勒塔落葉歸根,安息在烏蘇四棵樹他生命的源頭。新矗立的墓塚旁,是老王爺老王妃的陵園。

烏蘇城雄踞於伊犁、塔城、阿勒泰交界之處,登上丘陵的山崗,能望見腳底下寬闊無垠的牧場,那是老郡王留下的私產。也能看見清泠泠的四棵樹河日復一日潺湲流過,承載了世世代代的傷痛遠去。更有那漸漸隱入歲月蒼茫的蒙王府氣派而黯淡的屋脊,和幾步之遙已頹敗為斷壁殘垣的家廟。當太陽升起,視野裡的這一切依然會鍍上層層耀眼的金,恍惚而不真實,美得如泣如訴。

離開大漠的前一天,尼錫達爾瑪一身蒙古公主的裝扮,獨自在父親墓塚前站了很久。她彷彿一夜之間長大。盈了滿眶的淚,卻不肯讓它們掉落。她的神情看上去肅穆、決然,永別最愛她的父親。當太陽落山暮色迷濛,她悄然離開。沒說再見,也沒回頭。

一九二四年年底,天生麗質的尼錫達爾瑪出落得更加迷人,兒時烙在心裡的法蘭西遐想也伴隨著青春期長大成熟,她要飛了。在父親那位法國舊友杜馬先生的幫助下,她拎著一只小皮箱,離開亂相紛呈的北平,登上遠洋郵輪漂洋過海,去巴黎藝術學院學習西洋繪畫。她母親帕鐘霓王妃在帕王府門庭前送行,用綢巾抹著眼淚哭。她卻興高采烈,連腳步都是歡喜輕快的。

這一年,中國和世界發生了一系列大事:列寧逝世。第八屆奧運會在巴黎舉行。中國南北水災連綿。曹錕頒發停戰令。吳佩孚兵敗南逃,嗣後榮登《時代》雜誌封面。馮玉祥倒戈北京兵變。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宮。等等,等等。尼錫達爾瑪的生命軌跡湮沒在世界大局中固然微不足道,卻也足以改變她的一生。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為法籍華人。本文選自作者三十萬字長篇小說新作《彼岸》(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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