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在中共體制下爭取一本雜誌的言論自由

2022-02-2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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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惹毛廖承志。圖為1979年廖承志訪日時,在名古屋穿上日本服與日本人一起跳舞聯歡。(作者提供)

《七十年代》惹毛廖承志。圖為1979年廖承志訪日時,在名古屋穿上日本服與日本人一起跳舞聯歡。(作者提供)

1979年五月,寄往大陸的雜誌遭海關沒收,並通知訂戶,指是「因有有害國內安定團結的違禁內容」。

失敗者回憶錄85:裂口的開始

1976年四人幫倒台,到1979年初,是《七十年代》與中共的蜜月期。那時,中共組織路線和思想路線的主流是批判文革派,而《七十年代》以香港雜誌的身份為主流派掃清道路,其中尤以呼籲鄧小平復出,為劉少奇、彭德懷平反,使文革被打倒的劉的黨政系統、彭的軍隊系統一大批老幹部復出,重新執掌權力。這符合當時中共主流派的意願。與此同時,《七十年代》亦涉及中共的體制問題,特別是權力轉移的制度化,掌權者的特權和百姓受權力欺凌的問題,這些深入到制度的探討,並不符合掌權者的利益。我並非不知道,但我當時認為,這正是獨立輿論的愚者千慮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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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前,鄧小平的最高權力地位仍然未鞏固,推動「打破毛澤東永不會錯的神話」,打擊「兩個凡是」,讓西單民主牆批判文革派,是鄧派在全國製造輿論的要點所在。因此,儘管中共從來不容許外來報刊進口,但在1978年,不僅《七十年代》可以帶進中國,甚而北京、廣州許多機關紛紛訂閱,都可以收到。有順德一位民眾寫信給海關,問《七十年代》能否允許進口,獲明確答覆「可以進口」,因此才托親友在香港代訂。

1979年五月,寄往大陸的雜誌遭海關沒收,並通知訂戶,指是「因有有害國內安定團結的違禁內容」。

鑑於當時與中共的關係仍然良好,我以為是一時間中國內部的失誤,期待事情有轉機,在等了個多月後,就於當年7、8、9三個月,陸續就這事件寫了三篇「社論」,題目分別是「反對中共當局非法沒收本刊」「怎樣的言論對中國有利」「言論開放有利於安定團結」。這三篇文章,以向讀者交代中國對雜誌從開放到禁制的過程,來借題發揮談言論自由對中國的重要性。

社論不挑戰中共建政後所訂立的限制國外出版物進口的條例,反對的是「非法沒收」,因為除非是毒品之類的東西,海關若不准某一樣東西入境,也只是要你留下,出境時帶走。現把東西沒收,就是另一層次;沒收後加一個「有害國內安定團結」的罪名,這又是另一個層次。我們的抗辯,就是針對既已獲准進口,又突然禁止,再當毒品般沒收,並加上罪名,從這三方面分別論述。就「有害安定團結」,社論提出「狹隘的黨派立場、狹隘的民族立場,和看風使舵的言論,均對中國不利」,「與其竊竊私議,不如公開討論」,「沒有批評,要言論何用」,最後的結論是:言論開放有利安定團結。「只有當政者相信人民,讓人民有知情權,讓各種不同的意見與民眾見面,讓海外嚴肅探索中國問題的報刊可以給民眾接觸到,民眾才會對當政者有信心,並知道怎樣發揮民主權利。」揭發問題實現的是清污除垢的安定團結,而掩蓋問題實現的是藏污納垢的安定團結。

三篇社論,明確了我們雜誌在殖民地香港的輿論角色,由英國提供的保護傘,可以使我們說出中國老百姓想說但在大陸不能說的話。那時候,愛國,一心希望透過輿論促使中國進步,仍然是我的追求。我相信只有批評才有進步,沒有批評就只會越來越向絕對權力倒退,越來越腐化。

《七十年代》被禁止進口的幾個月,一向同我有密切聯絡的中共駐港高層,沒有約我見面,有見面的藍真也沒有同我談論這件像沙發上的大象那樣明擺著的事。直到九月刊出第三篇社論,才通知我去新華社與王匡社長見面。

三篇社論中的一篇。(作者提供)
三篇社論中的一篇。(作者提供)

那次見面,跟過去與李菊生社長、祁烽副社長的平和地聊天式談話不一樣,是十幾人在一個大客廳開會式座談。王匡講了一大堆廢話,主要就是說我們三篇社論不合適,指「中共非法沒收」不對,不是「中共」,是「中國海關」,現在是「黨政分開」的。我平和地但毫不保留地對他的話表示異議,說要「黨政分開」只是一個追求,還不是現實。並再次扼要陳述社論的觀點。我試圖力爭在中共體制內實現一本雜誌的言論自由,但沒有得到與會者支持,包括藍真在內的與會者都沒吭聲。這次會晤有點不歡而散。而真正主管報紙雜誌的祁烽副社長卻沒有出席。

王匡在文革前任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長,文革被批鬥,文革剛結束的1977年復出任出版總局局長,這時全國只准讀毛著的禁書時代尚未過去,他在出版局率先開放了35種中外名著的重印工作,在中國算是較開明和有作為的人物。可是,既外派香港,又要服從中央僵硬政策,表現也就只能這樣了。

這是我爭取作為中共體制內刊物的言論自由的挫折,也是我們與中共關係裂口的開始,但這時候還沒有真正和公開破裂。

失敗者回憶錄86:太歲頭上動土

物質的短缺,使人民對物質的渴求,超過了一切,已經談不上對任何精神方面的東西的追求了,道德、文明、禮貌、理想在物資渴求面前都無意義,人成為一味追求物慾的動物。

1979年《七十年代》九月號,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特權階層在中國」。是寄自北京的來稿。文章開頭說:「文革以來,中共內部本來並不明顯的特權階層日益惡性膨脹」; 1979年中美建交後,中國門戶大開,每年乘西風出國的官員與日俱增,在出國潮中,「佔有相當比例的是中共要員的老婆孩子,以及各級沒有真才實學的平庸官員」。「『出國熱』的鬧劇在今年五月派出『中日友好船』時達到最高潮」,「以廖承志為團長的600多人中,有400多人是夫人、小姐、公子和高官顯要的親朋好友們。僅廖公一人就攜帶30多位這類人隨行」。當輪船駛離上海港口時,人群就將此船冠以「公子王孫船」的稱號,隨後一個多月,一直在北京、上海受到議論。而回國時,則滿載著「日本朋友」送給公子王孫們的禮物。

這篇文章應該是激怒主管港澳事務的廖承志了。據《許家屯香港回憶錄》透露,當時廖承志把新華社社長王匡叫到北京,以《七十年代》批評鄧小平的反民主言行為由,向王匡「當面交代,『把他們撤底搞垮!』」。《回憶錄》說,「王匡回來要(新華社秘書長)楊奇堅決執行,楊奇表示,在香港『撤底搞垮』有困難,而且以往我們同雜誌的關係較好,主持人是我們的朋友……」

自中共建政以來,廖承志即主管香港事務,1965年我去北京,他出面宴請訪問團,用廣東話講話,語言風趣坦率,給我的印象不錯。1983年許家屯奉命來港履新前,曾經去找過這個頂頭上司,發覺他對香港情況頗熟悉。後來許家屯接觸中央負責人多了,感到中央一些人或明或暗,對廖有所不滿,說他「很少向中央匯報,他壟斷港澳情況」。相信廖承志在北京以了解和掌控港澳問題自居。因此,《七十年代》那篇文章才使他咬牙切齒。

後來我在美國,遇到一個從大陸出來的朋友,他告訴我,這篇文章是他寫的,依據是1979年6月召開的全國人大會議在分組討論時,一些人大代表提出對特權的質疑,關於廖公船的質疑就刊在分組討論的匯報中流傳。人大既公開討論,又刊在人大匯報中,有關內容不應有任何見不得人的地方。但白紙黑字登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當然,關鍵是我們收到這篇文章的取捨。我並非不知道廖承志主管港澳工作,所謂「不怕官,只怕管」,在他主管的範圍內批評他,是「太歲頭上動土」。但那時候,關於領導幹部的特權問題,正是被壓迫的百姓特別是年輕人的關注所在。1979年開始湧現的大量文藝作品,都以幹部特權為批判焦點。我認為這是與中國發展前景息息相關的問題。不能說因為廖承志主管港澳,就予以迴避。

廖承志要把《七十年代》「撤底搞垮」的命令,當時不僅楊奇表示異議,而且其他幾個副社長也不同意。一位從大陸出來的朋友當時告訴我,副社長祁烽跟她說,《七十年代》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不應該這樣對待這雜誌。但祁烽沒有向上級表明他的看法。顯然,這是在中共官場中不可免的自我保護之道。專權政治只有自上而下的等級授權,沒有其他對各級官員的制衡渠道,在這種體制下,下級只會選擇上級喜歡聽到的情況匯報。

廖承志是熟悉香港政策的,如果事情不是發生在他身上,如果講的是別人,他大概也不會說要把《七十年代》「撤底搞垮」。但既是指向他本人,就難有雅量也!這亦是一元領導的要害。

這件事發生,同整個時代背景也不無關係。在文革前,中共幹部中,許多人都懷有建設社會主義祖國的理想,大致上也是清廉的。但文革將權力提升到凌駕所有是非、所有價值、所有道德、所有理念、所有物質基礎之上,有權就有一切,強權就是真理,因此一旦重新掌權,就深諳「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之道,用盡權力為個人謀私利也是必然趨勢。

此外,文革的經濟下滑,物質極度短缺,幾乎所有的生活消費品都供應不足,都憑票(糧票、布票……)購買。那時所謂「三轉一響一咔嚓」(單車,手錶,縫紉機,收音機,照相機),五大件置備整齊不到人民幣600元,但對很多家庭來說,雖個個心嚮往之卻只能敬而遠之。

物質的短缺,使人民對物質的渴求,超過了一切,已經談不上對任何精神方面的東西的追求了,道德、文明、禮貌、理想在物資渴求面前都無意義,人成為一味追求物慾的動物。因此,利用特權謀私利,公子王孫船,等等,都不足為怪。

文革帶來整個社會的墮落程度,可以說深不見底,是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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