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民主無望,台籍人士的分離意識只會更強

2022-02-1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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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回憶錄料在《七十年代》首刊。(取自維基百科)

雷震回憶錄料在《七十年代》首刊。(取自維基百科)

翻看《七十年代》總目錄,自1972年以來,台灣話題每期都佔相當篇幅。在批判蔣政權的政治壓迫和報導黨外的抗爭方面,我們幾乎對每一事件都沒有缺席。

失敗者回憶錄77: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1979年翁松燃說在香港談統一問題才可以暢所欲言,由此點出了殖民地香港在言論上推動兩岸進步的重要性。在那個年代,台灣問題絕非只有統一前景問題,而且那根本不是主要問題。台灣當時,是處於黨外人士爭取民主爭取言論自由的關鍵時期。立法院和國大代表增額補選的政治對抗,縣市選舉,特別是以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為訴求的反威權政治的言論,是當時台灣向自主轉型的推動力。在言論上,香港《七十年代》扮演了一個特殊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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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七十年代》總目錄,自1972年以來,台灣話題每期都佔相當篇幅。在批判蔣政權的政治壓迫和報導黨外的抗爭方面,我們幾乎對每一事件都沒有缺席。陳映真、柏楊、台大哲學系風波,雷震、余登發、陳明忠、中壢事件、美麗島事件、林義雄案、陳文成案、鄭南榕自焚……我們都大篇幅地反威權,和支持台灣人為自主權利的勇敢抗爭。

為什麼我們會有這麼多貼近現實的來稿呢?原因之一,是台灣留美歐的知識人,許多都是我們的讀者,他們既有台灣內部的信息來源,又具有較強的分析能力和寫作能力,或者早有許多洞見蘊藏胸中,《七十年代》提供他們發表的園地。原因之二是有所謂「外轉內」言論,就是台灣黨外及自由派的論政者,委託一些支持台灣民主的外國人,把他們寫好的報導與文章,帶到香港,交給《七十年代》發表,然後在台灣的黨外雜誌再以轉自《七十年代》的名義刊登,推動台灣的民主自由人權。支持台灣民主的外國人中,最重要的一人,就是長期致力於台灣人權及民主運動的美國人梅心怡(Lynn Miles,1943-2015),他主動跟我聯絡,把許多台灣黨外人士的文章帶給《七十年代》發表。他有兩三個拍檔。

印象較深的兩次,一是《雷震回憶錄》的出版。《自由中國》負責人雷震因言致禍,十年牢獄中所撰的《回憶錄》被沒收,他出獄後重寫,但被禁制不能出版,於是他將手稿交陳菊,再輾轉送到在日本的梅心怡手上,由梅親自帶到香港交給我,《七十年代》雜誌社於1978年12月出版了這本書。

另一次是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被通緝,他的美籍太太艾琳達(Linda Arrigo)被強迫離境,先到日本,後來香港,由華裔英國人黃世雄(Dennis Wong)與我聯絡,於19日接受《七十年代》的長篇訪問,詳細談「美麗島」的背景,事件經過,和她自己的經歷。這是台灣官方對美麗島事件報導之外、作為被鎮壓一方的說辭。這篇報導震動海內外,也傳回台灣。

釋放台灣政治犯-海內外人權救援展:展覽顧問艾琳達與施明德結婚時身穿的婚紗,前方為艾琳達、施明德、陳菊的合影。(鍾巧庭攝)
施明德被通緝時,艾琳達曾接受《七十年代》訪問,刊出後震動一時。圖為釋放台灣政治犯-海內外人權救援展,展示艾琳達與施明德結婚時身穿的婚紗,前方為艾琳達、施明德、陳菊的合影。(鍾巧庭攝)

在台灣民主運動開始活躍,並掀起一波一波浪潮的七、八十年代,為什麼在香港眾多傳媒當中,台灣的黨外人士,和支援台灣民主的梅心怡等人,要選擇供稿給《七十年代》呢?原因是香港媒體左右分明,右派的不敢得罪台灣掌權的國民黨,而左派因為摸不清黨外民主人士的底細,不是懷疑台獨,就是懷疑「外國勢力」,所以對台灣黨外的抗爭,不敢大篇幅報導,更遑論發表評論了。而香港一般市民不關心台灣政治,也使電視新聞不怎麼報導。

我當時秉持著反專制、反威權、爭民主、爭自由的意識形態,也因為長期形成的對國民黨的莫名惡感,又沒有正統左派那種怕這怕那的心態,因此在台灣黨外運動風起雲湧的時期,就抓住時機大量報道了。

台灣其後走上民主之路。我們的「外轉內」言論,是否也起過推動作用呢?我雖不願意妄自菲薄,但也必須承認,若有推動台灣民主化的功勞,這功勞也首先屬於台灣提供信息和評論的黨外人士,其次屬於支援台灣民主的外國友人,而其三,是屬於香港這個靠近海峽兩岸的自由法治的殖民地保護傘。

2017年臺北市長柯文哲說「香港很無聊」。現在,或許是的。但在四、五十年前,在海峽兩岸都缺乏言論自由的時代,許多臺灣的知識人、黨外人士來香港,如饑似渴地到圖書館看資料,看香港報紙,買香港雜誌,對他們來說,香港不僅不無聊,而且十分有聊,甚或是全世界最有聊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那個時期《七十年代》對台灣政治的報導和評論,固然有推動民主自由的作用,但對蔣政權的批判則未見公允,特別是只看到專權政治的一面,而沒有看到還有好的一面,如發展經濟、改善民生,以及在中共的威脅下,不得不嚴密防範滲透,而且即使在這樣的地緣環境下,仍然逐步開放人民的自由。我想,這是我那時的左派思想意識根源所導致的偏差。(原文發佈於10月20日)

柏楊出獄後,於1987年訪港,與編輯邱近思合攝。(作者提供)
柏楊出獄後,於1987年訪港,與編輯邱近思合攝。(作者提供)

(原文發佈於10月20日)

失敗者回憶錄78: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葉紀東是二二八事件的學生運動負責人,事件後在台灣難以容身,於是中共地下組織將他召往大陸,參加中共主導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在對台廣播部工作。

1972年《七十年代》刊登的《周恩來會見台籍人士側記》,文中提及一位台籍學者對大陸的台籍同胞表示關切,願見中共政府啟用台籍幹部。

從這個關切,或顯示這位台籍學者可能略知身在大陸的台籍人士的處境未必好。懷疑在大陸的台灣人,會否受某種程度的歧視。

因為《七十年代》關注台灣問題,1977年我在北京曾被招待到一位台灣人家庭參觀和談話。以當時中國的生活水平衡量,這個家庭的生活相當優渥,我相信當局事先作過刻意安排。

我又被邀請去聽當時的對台廣播,說是要徵求我的意見。那時正值「粉碎四人幫」不久,廣播說,「華主席當接班人,毛主席放心,十億人民都放心,台灣同胞更加放心」。我聽了禁不住說,這樣的廣播,台灣人聽了恐怕會反感;台灣民主運動要爭取的是人民選舉權利,反對自上而下的人治交班。他們聽了面面相覷。後來一個在對台廣播部工作的台灣人葉紀東對我說,我的意見很好,這些意見只有外來的人提出,才會有些效用。

葉紀東是二二八事件的學生運動負責人,事件後在台灣難以容身,於是中共地下組織將他召往大陸,參加中共主導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在對台廣播部工作。

八十年代他被派到香港新華社(中聯部前身),名義是記者,實際是做聯絡台灣人的工作。那時候我與他有較多接觸。我介紹了一些在港台灣人與他認識。他和台灣同鄉交上朋友,聽取他們的意見。他與中共其他對台工作的幹部不一樣,有很強的台灣意識,支持台灣民主,認同黨外的觀念。但後來他突然被急調回大陸。臨走時對我說,是香港一個極左人士向北京打報告,說葉紀東有台獨傾向。他講的這個極左人士我也認識,是一個心胸非常狹窄而懂得鑽營的人。

葉紀東生於1927年,於2000年去世。維基百科有他的生平資料。他後來接受過一些台灣媒體訪問,談二二八的親歷,談作為台灣人的兩岸情結。基本上仍然擺脫不掉大中華意識,努力推銷統一,但他認為統一必須建立在台灣自治的基礎上,這些意見與中共官方的公開看法有距離。

在中國操控、大陸可以搜尋的「萬維百科」中,關於「葉紀東」這一條,已經列為「該內容涉嫌違規」,看不到了。

葉紀東。(作者提供)
葉紀東。(作者提供)

那時我感受到,台灣人對爭取民主,幾乎有先天性的執著。那時代的香港人真是無法比擬。因為台灣人在歷史上一直是「亞細亞孤兒」,從來都任人擺佈,沒有自主過。而更重要的,是在外來政權的擺佈下,沒有法律權利,沒有自由和安全保障。這跟香港的情形不同,香港沒有民主,但英國的民主保障了香港的自由法治。對一般人來說,有自由法治就夠了,沒有民主沒有什麼不好。台灣卻因為沒有民主的保障,而使一般人生活的自由法治都殘缺。因此,在那個時代,爭民主對台灣人是生死攸關的事,對香港人是可有可無的事。

海外的台灣人,由釣運而統運,參與者關注的不是中國大陸的政治經濟發展,而是中共對台政策,特別是寄望中共支持台灣民主,又或者以為與中國統一後台灣可以享有自主。但絕大部分到中國旅行後,雖接受很好的款待,卻沒有得到中國支持台灣民主運動的承諾,也沒有獲得統一後台灣可以享有民主的保證,相反的是,中共始終不變的關注是國民黨會否接受和談。在每年北京舉行二二八座談會時,都只會找些過氣的國民黨人士出來呼籲談判,或作兩首肉麻的打油詩。中共這種姿態,徒然令台灣人更反感。就我所接觸的台籍人士,在訪中之前還只是一心爭台灣民主,訪中後反而覺得統一更不可能實現民主,分離意識更強了。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中共體制內參與對台工作的,還有幾個二二八後逃往大陸的台灣人,他們在台灣參與抗爭就是為了爭取台灣的自主,到了大陸這麼多年仍然懷抱著「亞細亞孤兒」的情懷,但他們的意見卻一直不被只顧延續國共鬥爭的中共當局所接受。無論是毛時代、鄧時代、江胡時代,或現在的習時代,都如此;也無論是從1948年就到大陸的台籍人士,或七十年代之後從海外或台灣往訪的台籍人士,中共對他們的意見即使表面聽取,但實際上是置若罔聞,又或者根本聽不懂他們的意思。

1949年中共建政後,台灣民主自治同盟主席謝雪紅的主張和經歷,最值得記下來,引為鑑戒。下一篇再講。(原文發佈於10月22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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