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走走》美女社會學家臥底富豪夜店:階層流動通道裡,女孩如何成為貨幣

2021-11-09 12:00

? 人氣

「女孩」是VIP派對中不可或缺的花瓶(Pixabay)

「女孩」是VIP派對中不可或缺的花瓶(Pixabay)

文/柯昀青(《當女孩成為貨幣》譯者|台大政治系學士、台大社會學碩士,現職為台灣冤獄平反協會倡議主任、兼職譯者。)

我們或許沒有參加過什麼豪奢派對,但絕對在好萊塢電影中看過這樣的場景:燈光斑斕閃爍、電音低音陣陣重擊。鏡頭鑽入派對群眾,從忘我熱舞的人們腰際穿出,再穿過一杯杯透亮的香檳氣泡酒,接著落到夜店中方高台。弧月型沙發,沙發旁站著幾名壯漢,正中央坐著一人,身側是一排女孩,笑容燦爛、穿著亮麗,端著酒杯。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通常電影演到這裡,即使沒有任何說明,觀眾或許也已經可以猜到,這一幕最重要的人物,絕對不是那些相貌模糊的舞客、不是那排彪形大漢,也不是那幾位豔麗四射的美女,而應該是那名坐在沙發中央,坐擁美食、美酒、美女、保鑣與一切光環的人。

這股不言自明的「重要人士感」是如何產生的?哪些儀式、符號、空間與資本發揮了作用?哪些行動者參與其中?正如《當女孩成為貨幣》一書原文書名 “Very Important People” 所示,這本民族誌所探究的,正是這些以「非常重要人士」為特色的全球精英奢華派對型態,以及在這些派對背後的性別化經濟體如何運作。

拆解VIP社交圈:女孩、公關、客戶

為了深入研究這些奢華派對,現任職於波士頓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的艾希莉·米爾斯(Ashley Mears),花了十八個月做田野——她不只徹夜「跑趴」(但得維持清醒,並找時間做田野筆記),觀察 VIP 派對上的互動秩序與社交邏輯,還對派對中的三位重要角色(公關、女孩、客戶)分別進行詳細訪談,探究他們踏入派對場域的動機、行動,以及他們如何詮釋自身所面臨的侷限。

米爾斯指出,在 VIP 世界裡頭,「女孩」(girls)成為一種資本,只要亮麗出場,就能發揮作用。有能力聚集頂級美女的夜店,就能吸引到出手闊綽的頂級客戶,人氣與營業額都能水漲船高。能夠為夜店或客戶找來夠多、有「質量」的頂級女孩的公關,將能名利雙收,甚至實現階級流動。由於豪奢派對總是聚集世界各地的國際精英,能夠進入這個社交圈的客戶,也能夠藉此累積人際資本,甚至開展新的事業計畫。

那女孩們自己呢?何以甘心作為這些奢華派對的花瓶?根據米爾斯的訪談與分析,女孩們也絕非等閒之輩,她們深知自身的「資本」價值,但對此交換關係有不同的詮釋。有人著眼於自己無力負擔的高消費服務、有人以「朋友」或「家人」關係來定義自己與公關之間的互惠關係(因此當過度工具化或交換太赤裸時,就會斷絕這層關係),有人則試圖將「資本」價值挪為己用,策略性地換取社會或文化資本。

然而,資本轉換終有極限,絢爛華麗也終有代價。無論女性如何嘗試策略性地翻轉命運——運用自身資本、權衡交換關係,甚至自我賦權——為了進入 VIP 世界,女性仍必須從「父權式的交易」開始:讓自己成為女孩,並取得這個世界的從屬地位。

米爾斯也花了極大篇幅描繪夜店公關。總被當成「皮條客」的這群工作者,在她的研究筆記中,面貌變得立體。作為串連VIP派對與女孩的橋接角色,公關們是這一世界得以運作的重要角色。他們有些人出身貧窮,但卻妥善運用自身魅力、能力與專業,逐步成為業界中的質量保證;有些則來自富家,因而得以挪用過往累積的社會資本,找到符合客戶偏好的女孩。他們多半抱持著「我也能成為億萬富翁」的美夢,陪同客戶成日豪飲價值上千美金的香檳、搭乘私人飛機往返海島開趴狂歡。但無論累積多少女孩資本、多少社會資本,無論結交到多少超富階級的「朋友」,公關總是難以如預期一般真正「躋身VIP之列」。他們流連於富豪生活,卻終究不得其門而入。

當研究者成為「女孩」

全球超富階級的奢華派對現場,當然是高度性別化的,但同時也是種族化的、階級化的。在多重不平等交織的田野現場,研究者本身的特質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影響因子之一。

相較於對女孩、對公關這兩個族群的細緻分析,米爾斯對「客戶」這個族群的描繪力度輕淺不少,或許跟她個人角色的限制有關。

米爾斯本身是一位前時尚模特兒,美貌讓她換得了進入 VIP 世界這個特殊田野的入場券,但也由此,在田野中被放置在「女孩」的權力位置。在書中,米爾斯曾描繪了一名大客戶(常被稱為「鯨魚」)的粗魯舉動,以及她自己對此的反應:

有位看起來像是名模的女孩,當他把酒瓶塞過來時,將頭撇開,拒絕了他。在那瞬間,鯨魚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將她強拉到酒瓶旁。她皺著眉,但他緊緊抓住她的臉、就定位,然後將酒瓶深入她的口中。她吞了一點,但酒的氣泡太強,她不由得噴了一些出來,邊皺著眉頭,邊擦著自己的臉。鯨魚接著頭也不回地轉身,對著 DJ 的音浪高舉拳頭,另一手還拿著那瓶香檳,絲毫不顧剛剛那位女孩,她踉蹌坐下,甩著頭、抹著臉,一臉不適。不久後,她就離開了現場。

每個人都應該要停下來思考充滿男性宰制的這一幕。當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使用「男性宰制」(masculine domination)一詞時,多半是用來描繪各種在象徵層次上的幽微互動,從而使女性認為自己比男性更低一等。但在此處,透過那一瓶要價1,700 美金的香檳,赤裸且殘暴的男性權力卻是如此,在象徵意義與物理意義上,凌駕在女性之上。正想到這裡,鯨魚轉過身來面對我,向我舉起他手中的酒瓶。我用手搭著瓶身好讓它穩住,喝下,並且擠出了我此生最為輕快甜美的聲音說:「謝謝!」

在這段文字後,米爾斯即接著描繪派對現場以及那名鯨魚的其他誇富行徑,她的敘事並未停下來,討論這個對於田野工作者(尤其是隱身的田野工作者)可能出現衝突與拉扯的時刻。但這段落確實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若作者也在「女孩」的位置上,這個位置會如何影響她所能接觸或獲得的分析素材?

8個月中,米爾斯總共訪談了44名公關、20名女性、20名客戶。儘管在派對中她頻繁地遇到客戶,但通常難以接近,更遑論深入談話——書中也曾有女孩受訪時提到,許多時候客戶只是「要她們在場」,絲毫無意和她們交談或互動談話——因此,作者所訪談到的客戶主要都過透過公關引介認識。那麼,對於客戶來說,在派對現場遇到的女孩,跟前來訪談的女孩,有沒有不同呢?在接受女孩的訪談時,他是否可能刻意忽略或者放大一些經驗?這種研究限制如何可能突破?

VIP奢華派對: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下的獨特產物

《當女孩成為貨幣》(取自城邦讀書花園官網)
《當女孩成為貨幣》(取自城邦讀書花園官網)

社會學研究者普遍著眼於社會中的脆弱群體,拆解他們遭遇的結構困境,但鮮少將目光放在經濟結構的另一端:超奢華富豪族群。

與其說本書是將其分析鏡頭瞄準在沙發正中央那位VIP身上,倒不如說是在探究那些圍繞在VIP身邊,塑造並強化他們重要性的那些角色,包括公關、女孩、夜店產業,也包括讓這類狂歡享樂得以產生的社會、經濟與文化結構。

儘管VIP社交圈聚集的是社會中那0.000001的人,但正如米爾斯在本書結論中說,正是在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的前提之下,世界富豪們在VIP派對上揮霍無度、展示自己的經濟力量,展現自己「非常重要」的社會地位,才成為可能。

全球化時代,富裕精英社群不再如往昔一般往往扎根於地方,在俱樂部等具體空間與社會規範下互動,而是在世界各地流動、搭著私人噴射飛機在全世界「遷徙」——夏天去漢普頓或法國里維埃拉,冬天去聖巴斯島避寒,或者到瑞士滑雪,春天與秋天則追逐著時尚週的腳步,來到米蘭、倫敦、巴黎與紐約。富裕階級在世界各地的離散程度提高,但地理孤立性、社會隔離性也大幅度提升,他們所生活的「夢幻世界」愈發豪奢,也愈發與「平民」隔絕。

作為一本初探當代世界富豪消費文化的民族誌研究,《當女孩成為貨幣》並不是一本革命或改變之書。藉由米爾斯的田野與分析,她先替站在 VIP 派對門外的你我打開了一道窄縫,讓我們短暫地搭上全球遊牧有閒階級的遷徙休憩行程,也踏入全球經濟、階級、文化、性別、種族等各個社會不平等軸線的龐大權力秩序。(完)

本文原刊自《世界走走》:美女社會學家臥底富豪夜店:階層流動通道裡,女孩如何成為貨幣

喜歡這篇文章嗎?

世界走走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