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他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寫在陳舜臣先生病逝之際

2015-01-23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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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舜臣日前病逝,他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取自騰訊大家網)

陳舜臣日前病逝,他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取自騰訊大家網)

【題記】:他表徵了一個時代,一個用筆墨開啟中日兩國認知的時代。正如日本著名歷史學者司馬遼太郎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能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的,只有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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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描寫中日兩國歷史為一生己任,並為此積極尋求雙向間互信互認的著名華裔作家陳舜臣先生,以90高齡在日本病逝。陳先生著作等身且影響力巨大,無論從哪個角度無論用怎樣的文字評價他的筆墨生涯,恐怕都不為過。
他表徵了一個時代,一個用筆墨開啟中日兩國認知的時代。而這個時代,隨著他的病逝而告終焉。並不是說這個認知的必要性已經終焉,並不是說這個認知的過程已經完結,而是再無後人能用陳先生的這支巨筆,出色地接續這個話題了。正如日本著名歷史學者司馬遼太郎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能讓日本人真正了解中國歷史的,只有陳舜臣。”這是最為惋惜也是最令人傷感的地方。“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這句話送給骨髓裡都流淌著中國歷史血脈的陳先生,我認為是最為適合的了。


紀念與哀思,最為要緊的是紀念什麼,哀思什麼?是羅列他的作品?是陳述他的生平?或者是找一部小說,評說他如何為中國人揚眉吐氣如何為中國歷史驗明正身?在我看來這不是最好的紀念與哀思。我認為最好的紀念與哀思,就是要找到他寫了一輩子的文字中,究竟想訴諸什麼想表示什麼?那麼,透過陳先生的文字,我們究竟發現了什麼呢?當然因人而異每個人的發現會不一樣。對我而言,我在他的文字裡發現了最為用心最為自覺的一個字:思。一個文人的思。


絕不接受思考的潛規則,絕不接受思想的原文本。這是陳先生筆墨生涯的最大亮點。如果說笛卡爾的歷史不可信論來自於懷疑,那麼陳先生的歷史小說創作論則來自於思考。我思故我在,絕不人云亦云。陳先生將自己比喻為竹子,並引用鄭板橋的話說,因為不開花,所以沒有蜜蜂或蝴蝶前來煩擾,這是竹子的優點。


十多年前東亞盛行“儒教圈繁榮”論,亞洲“四小龍”成了熱門話題。真的是儒教這一文化因素是導致繁榮的唯一原因嗎?陳先生對此有自己的思考。他在《儒教三千年》(朝日出版社)中認為,繁榮不可忽視殖民因素。殖民帶來的異質文化的強行闖入,經過多年便會盤踞於此。雖然原住民擁有本地文化,但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另一種文化。正是二種文化的碰撞帶來了空前的活力。因此雖然儒家所重視的“禮”在維持社會秩序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但是其形式主義又成了近代化的大敵。不可否認,這就是有新意的思考了。要知道切入殖民因素,說它還能發揮正能量,如果在極權體制下能有幾個文人能有這樣的思考這樣的直言?


再如,關於“以德報怨”這個說法,陳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二戰結束後,蔣介石對日本曾用過這個詞。《論語·憲問》中記載: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當時對“以德報怨”的解釋為:對於對方惡意的行為,反過來回報以善意。有人曾問孔子,這樣做怎麼樣(自然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然而孔子回答道:“那又用什麼來回報恩德呢?難道不是應該用正直來回報怨恨,用恩德來回報恩德嗎?”對此,陳先生認為,戰爭結束時,如果中國真如孔子所言用“直”對待日本,那麼情況一定有不同。當時許多人認為蔣介石的這句話反映了儒教思想。但實際上,儒教本家孔子並不贊成“以德報怨”,他的回答是對提問者的一種告誡而已。
關於何謂歷史的“真”這個問題,陳先生也有自己的獨到看法。上野公園裡的西鄉隆盛肖像,只可說十分酷似本人,但絕對無人敢斷言一模一樣。史實,如果有人認為那就是當年真實歷史的留傳記錄,無疑是很危險的。為此他舉例中國歷史說:“史書中對短命的秦王朝和隋王朝基本都沒有流芳千古的讚美描述。根據史書記載,無論是秦始皇還是隋煬帝,均被描寫為極惡無道之人。但我卻認為不應該這樣一概而論。” 隋煬帝一到夜晚有時會突然驚恐萬狀地大叫“有賊”,這應該是深夜恐懼症吧。如果單單拿出這件逸事渲染一番的話,人們也許只能認為隋煬帝是個十分沒出息的膽小鬼。但是隋煬帝的另一面,即作為王者應有的豪放一面則很有可能被故意抹煞了。日本的北一輝(日本思想家,崇尚暴力)也可謂同病相憐。據說,在深夜如果夫人不牽著他的手,他甚至連廁所都去不了。然而,他的“魔頭”一面卻是眾所周知的。如果,將他魔頭的行為或論述抹煞,只留下深夜恐懼症的描述,那麼北一輝將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如果要問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明君是誰?恐怕很多人都會舉手指定唐太宗或漢武帝。但陳先生有自己的視野。他認為唐有資格冠以“大”這個形容詞,宋也同樣有資格。只是理由不一樣而已。這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依賴於一手打造了大宋的趙匡胤的人格魅力。儘管有個人喜好,“但如果讓我舉出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明君,我不會說漢武帝或是唐太宗,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舉出宋太祖。


寫《甲午戰爭》歷史小說,其最大看點在於他亮出了這樣一個歷史觀:中日之間不幸的歷史原點,就在於垂老的晚清怎樣被青春萌動的明治日本打敗。詩性的表現就是“大江不流”。後來他在隨筆裡提及這件事,說這句話出自譚嗣同的五言律詩《夜泊》:月暈山如睡,霜寒江不流。這就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閉塞感。


在陳舜臣的筆下,歷史並非總是劍拔弩張,腥風血雨。有時又表現為一種情感,一種心緒。他講過這麼一個故事:正如張繼的“夜半鐘聲到客船”詩句所言,蘇州寒山寺有一口著名的大鐘。這口名鐘據說在明治時期被運到日本去了。究竟是誰拿走的不得而知。傳說是第一次大隈內閣的時候,那麼應該是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的事。為此事,日本遭到中國的一片斥責。於是,日本鑄造了一口伍佰多斤的大鐘贈與寒山寺,鐘的銘文由伊藤博文撰寫:“姑蘇寒山寺,歷劫年久,唐時鐘聲空於張繼詩中傳矣。嘗聞寺鐘傳入我邦,今失所在。山田寒山搜索甚力,而還不得焉。乃將新制一鍾,齎往懸之。”時間是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變法派康有為曾流亡日本,於辛亥革命爆發後回到祖國。1920年曾遊寒山寺並賦詩一首:鐘聲已渡海雲東,冷盡寒山古寺楓。莫使豐幹又饒舌,化人再往不空空。陳舜臣對這首詩的評價是:“寒山寺那令人懷念的鐘聲,早已遠渡雲海之東的日本。而那裡是他度過流亡生活的地方。已然聽不見鍾聲的寒山寺,豈不是太過悲涼的地方,就連那古寺和橋旁的楓樹也不例外。”歷史一般都被定義為時間的老人,但這位時間老人在陳舜臣的筆下並不總是表現為遠久時代的古色古香,銅鏽鐵錆。這就需要有一種歷史哲學來關照。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看來他是諳熟其韻。


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及魯迅。他說我最初閱讀的魯迅作品是日譯版本。這是一本由日本改造出版社發行的日文版《大魯迅全集》,比中國最早發行的魯迅全集還要早一年。戰後,我在台灣讀到了魯迅的原著。在台灣讀到魯迅原著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可以從不同於閱讀日文版本的另一個視角,觀賞到作品所描寫的時代舞台。從那以後,二十年過去了,幾乎每年都要去中國大陸旅行,每當我再次讀到《阿Q正傳》或《狂人日記》時,我仍能從作品的深處發現新的東西。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要問這個“新的東西”是什麼的話,那麼就要問《阿Q正傳》或《狂人日記》是什麼?這樣看來,陳先生貫穿一生的思,恐怕就是來自於魯迅的思。或者說,魯迅未完的思,他接續了過來。耕耘了半個多世紀,在發行的總數超過2000多萬冊的著作中,我們發現了復活了的《阿Q正傳》或《狂人日記》。這是否就是我們今天紀念與哀思陳舜臣先生的最大意義呢?


陳舜臣先生的病逝,在日本也引起了巨大反響。畢竟是家喻戶曉的歷史作家,畢竟是將中日文化寫得最精彩的隨筆家,畢竟是將中日友好作為畢生己任的活動家。早在去年5月6日,其長子,62歲的攝影家就將父親的作品和史料加以收集,在神戶中央區設立了“陳舜臣亞洲文藝觀”。開館前,陳舜臣搖著輪椅目睹了一切。
當時的他,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當然無可知曉了。但是在他浩瀚的文字中,有這麼一段話:“晉代文獻《竹譜》中對竹子有這樣的描寫:不剛,不柔,非草,非木”。這裡的設定是:這“不剛,不柔,非草,非木。”是否就是他對自己的蓋棺論定呢?

【著名日本作家陳舜臣】
據日本《每日新聞》1月20日報導,日本歷史小說家、推理小說家,日本中國歷史小說第一人陳舜臣因病去世,享年90歲。
陳舜臣祖籍中國台灣,1924年2月生於日本神戶,畢業於大阪外國語學校,通曉印度語、波斯語、漢語、英語、日語五種語言。
陳舜臣以中國人偵探和神戶華人社會為題材,寫下了不同類型的小說。自1961年開始,先後憑藉《枯草的根》、《青玉獅子香爐》、《玉嶺再度》和《孔雀之道》獲得第7屆江戶川亂步獎、第60屆直木賞和第23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陳舜臣也因此被稱為推理史上的首位三冠王。

*作者曾大學任教,研究哲學,20世紀90年代留學日本,後在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擔任客員研究員,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的研究,積極書寫、介紹日本及其文化,已出版有《另類日本史》《另類日本天皇史》《另類日本文化史》《大皇宮》《山櫻花與島國魂:日本人情緒省思》等。(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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