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專文(上):大海之眼

2015-01-17 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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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浮夢,移動於海旅之中,找到自己。(宋小海攝)

大海浮夢,移動於海旅之中,找到自己。(宋小海攝)

2004年文建會創辦「全球視野;文學創作人才培育計畫」乙案,申請計畫通過者可以選擇自己嚮往的地方,國度去旅行,尋找體材創作,給于圓夢〈僅此一次,讓人婉惜〉。本人是通過者之一,當時我選擇的地方是南太平洋的庫克群島國,斐濟,東加王國,紐西蘭的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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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忽然意識到,「大洋洲」原來就是我十歲起,就十分嚮往「移動旅行」的地方,怎麼會實現?我如地思索,算一算,「移動的夢想」竟然會在37年後實現,感覺命運運行的不可思議,從窮作家(第二語言創作)身分的感受,也為純民族運動者。

然而,那時候父母親,大哥剛去世一年餘月,對親人的思念還處於“巔峰期”,在島嶼的日常生活,還無法適應在我民族傳統祭儀沒有父母親過節的日子。民族傳統的節慶,父親給我的民族科學教育遠勝於在學校學習的人文學科的知識。

從我記憶的角度來說,父母親的辭世,他們帶走的民族科學(native sciences)知識遠遠勝過於他給我的。我們都理解,人的軀體結束運作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肉體終點,可是,就我民族的在地知識層面而言,我確實未達到聆聽,達到他門老人家給于的,我應有的達悟男人科學知識與實踐,這個感觸讓我經常潸然淚下,懊悔莫及,也因此,我孩子們的母親便不時的在我耳根,說;「別太思念你靈魂先前的肉體,有礙前行。」

其實在我心魂的內在是有許多元素,在煎熬我的心智,或是驅動我向前走的魅影,不是十分在意孩子們的母親的話語。

「我可能去流浪兩個月。」後來我說。

「隨你意。」沒有祝福,也沒有儀式,我家的女人,或許外顯上,她不在意我的工作,「文學創作」,「虛構故事」,我中年以後才喜歡的,心魂經常被移動的職業。

「隨你意。你的職業可以過生活嗎?」

「孩子們在台北念書,他們需要錢。」

「錢,在哪兒?」

我無言以對,文建會給的生活費,一個月是一千美元,我實在是沒有多餘的錢可以給孩子們,以及他們的母親,接著又說;

「孩子們的父親,我會天天為你祈禱。」心臟潸然淌淚,對家屋的女人釋放滿足的幸福感。

從我們歸島定居之後,為了生活,我在大島,小島之間的飛航移動太頻繁,讓她深深的質疑我,他者社群賦于的作家身分(我民族沒有這樣的職業)。然而真情來論,在「移動」近三十年的航行中,我都在反省,都在自我學習與訓練,在差異甚大的社群裡調適自己的頻道。這也或許是延續自己在考大學前三年的,在台北補習班生活,以及淡江大學五年的生涯,這八年期間生活的困頓讓我頻繁在孤寂的租屋空間飲泣果腹,在夜間扼挽搥胸。然而每一次的飲泣果腹過後,告訴自己,還是要面對明天以後的未來,未來的未來,假設有可能的話;當我在大學的成績,一直處於被退學的邊緣的時候,既使沒有飯可以吃,我還是必須努力的不讓某科被當掉,真的是勒緊皮帶忘飢餓,於是頻繁地告訴自己,說,「阿爸,你為何沒錢給我過活」又逆向的恨自己,說,「為何自討苦吃,不去念師大」,行進中的自怨自艾,永遠無濟於現實,我反思,畢然的事實是「明早的海,依舊是那片後天的大海」每天的月亮不可能為你一個人照明歸途的。大學學業完成後歸島,那段時期的,忽然被我在困頓時,隱藏已久的「移動夢想」悄悄然的,如是雲朵的漂移,讓月初露出微弱明光的霎那,夢想尾巴影子感覺有蜉蝣的可能。

我孩子們的母親似乎已經習慣了我不在家的日子,然而父母親走了 ,孩子們也都在台北,想想她必然也會孤寂的。在遠離她之前,如我的習慣,每天下午去潛水射魚,存一些鮮魚,魚乾在冰箱,好讓她在家裡有魚可以吃,吃完的時候,她會想我,這是我應負的責任。在寧靜的凌晨問自己,「移動夢想」這件事,我是為了什麼呢?我逆行思索。

2002年到2007年期間,念完人類學碩士學位,也正煎熬在完成,或放棄文學博士學位,期間我沒有出一小說,或散文,這十分困擾我,在歸島、離島的游移的心魂。

「夢想」究竟是什麼?「理想」是什麼產物!對於自己出生於小島的原住民,說是作家的身分。自封為《海洋文學家》,「移動肉體」的同時,我要創什麼「新」呢?我說不出,但在我心魂似乎有個「蜉蝣」影像吸住我要創「新」的意念,有感覺的感覺。

「走吧!無論是療癒傷痕,抑或是逃避家累,走吧!」果決的告誡自己。

「孩子們的父親,你的堅持就是我照顧家的完整性的結實信仰」,聽在耳根,想在心魂,「堅持與完整性」讓我仰天飲泣,此語如涓涓潔淨的溪水洗滌我血脈精氣,令我舒暢,神情寧靜。

2004年十二月的聖誕佳節前飛到台北,在台北的孩子們,正在唸高中與國中,每天的一大清早,在簡陋的租屋內,沒有母親做的早餐,沒有父親目送孩子們往不同的方位上學,下一世代這種移動的求學,離小島更遙遠了,刻痕著離散與相聚的循環,他們青春期的嫩膚面容,儀態,我看不出,我當時在這個城市求學時的,弱勢民族移動求學的「迷惘」。然而,孩子們跟我當時的狀況一樣,肚皮都沒有躲過「飢餓」的時鐘,問自己?我把他們從小島帶到大島,我這舉動又是為了什麼?

當我雙親,大哥在2003年同月去世時,我不知道哪兒來的錢讓孩子們從台北坐飛機到蘭嶼,在我們破舊的,但散發幸福氣氛的家屋,沉默擁抱屋之魂(民族信仰),孩子們十分思念他們的祖父母,讓我思索到現代性的離散,在移動移居的歲月裡的離散,也是直系親屬疏離的初始。所幸,孩子們在蘭嶼就讀國小的時候,我一直沒有錢給孩子們零用(早餐吃蝦味鮮),他們的十二歲歲月都與我的父母親,他們的祖父母共同生活,於是孩子們零用錢就是拔祖父母的白頭髮,一根一塊錢,而我的責任就是給上下兩代鮮魚肉,鮮魚湯,因此海洋,魚類連結我全家人的親情。孩子們坐臥在被柴煙燻得烏黑的,他們熟習的老人們的房間,他們溢出的淚水痕渠足夠表達對祖父母思念的情愫劑量,想在我傷感的壕溝,顯然,現代性的降臨小島,讓我醞釀了自己的,歸類為自私的「移動夢想」是我家庭離散的軸線。

2004年的秋季,93歲的大伯也跟尾隨父親走了,他在我的腦文刻的語言就是「別再遠離我們,海平線上的釣魚竿即將觸碰我們的腳掌了」(快要去世之意)。他們老人家是多麼的渴望在他們的晚年,我在他們身邊,需要我潛水抓魚的鮮魚湯溫情他們快速失溫的胸膛,溫熱的胸膛如柴薪火舌激發他們的思維,傳授給我民族的科學知識。然是,被我歸類為自私的「移動夢想」也是我們離散的軸線。

當我親眼目睹,抱著先前靈魂的肉體的親人斷氣,意識仍清醒的主動閉目的瞬間,血脈的運行結束了,思念的魚線(海洋民族的用語)也啟動了。

「爸爸明天出國到南太平洋,可能兩個月」,我跟孩子們在上學之前如此溫情的說。

「爸爸你去啦!我們從小已習慣了你不在家的日子。」「移動夢想」,我這又是為何遠走呢?

「何謂文學?何謂創作?」

那一天2004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從奧克蘭飛往庫克國的拉洛東咖島(rarotonga)的飛機上,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

在大三那一年的法國文學(閱讀原文)欣賞,腦袋往北想,向南想,想「欣賞」,卻是不得其門而入,這是文學欣賞嗎?怎麼沒有海洋的鹹味?又如欣賞中國古典文學,就是感覺不出來,淺顯的答案是,「沒有流動的洋流文學」「沒有海洋變換的季節文學」,我開始質疑我的文學創作,問自己;

「一般讀者看得懂我民族流動的洋流文學嗎?」

「他們相信魚類分男人魚,女人魚,看得懂我民族的魚類文學嗎?」

「寫起來怪怪的海洋文學嗎?」

許多許多文學創作的疑惑,在拉洛東咖島放浪自己的日子哩,漸漸有了自己解讀的眉目,很自賞的說;

「就寫吧!終究沒有一位台灣作家會潛水抓魚,會造船,也沒有一位文學評論家有膽識在野性海洋游泳,航海」,我如安慰自己不及格的華語程度,利用移動的經歷,過程彌補自己看不懂中國古典文學,體悟不出海明威《老人與海》的文學美學的缺憾。

「寫出自己的海洋文學吧!你們走你們的陸路,我游我達悟民族的野性海洋」,我果決地如此的勉勵自己。

「你的職業是什麼?」我在拉洛東咖島住宿的房東,布拉特先生問。

「我是海洋文學作家。」

「海洋文學是什麼?」

「海洋文學就是會主動的流動。」布拉特先生哈哈大笑到肚子痛。

「主動的流動就是海洋文學」,哈哈哈哈.......。

2005年與日本航海冒險家山本良行駕馭傳統印尼拼板船,雙桅桿,從makassa city啟程航海於印尼海,celvices seamolluca sea直到印尼東方邊境的Jaya pura city,在野姓海洋航海,自己沒有任何的銀行方面的保險,包括船,就這樣航海,這是為了什麼?在海上的每一秒,我都再深深思索著這個問題,這個我十歲起的夢想,夢想的實現,具體意義是什麼?航行在夜間,我仰躺望著黑色夜空的眼珠,想到過去教誨我成長的家族,想到我正在建立的,現代化後的家庭,不飲泣吞嚥是不可能的。

思索著海洋文學的世界書寫,假設從康拉德起的《黑暗之心》,再思索著大航海時期的無人聞問的海洋上《悲慘世界》,而人為的《辛德勒名單》,《白鯨記》,等等許多許多的觸動人性普世價值的經典文學鉅著,仰躺望著黑色夜空的眼珠的同時,船隻航行切浪的清脆聲,問自己,我要創什麼?全球化後,空間距離劇烈縮短,如電流般的網路小說....歐美經典文學鉅著,漢族的古典的,現代文學,始終是後生作家不可抗拒的典範。而我,我的民族有許多的古典詩歌,表述著我們對星球的,小島島民蘊含著海洋基因的詩歌文學,想著,就寫著自己移動在海面上下的水世界的感觸吧!彼時我的心魂感受到我家族裡航海男性們,我的祖魂在陌生的海域陪我寧靜的航海。

當我在印尼東方的邊境城市下船,決定不再繼續放流心魂,肉體的當下,回電給家裡的女主人,我孩子們的母親說;

「家屋屋魂的堅守者,我孩子們的母親,我要結束,我的航海夢了!」

「歸島吧!回到祖先出生的小島吧!」

飛到台灣的桃園國際機場,我被太陽燻黑的臉散發著沒有成功的喜悅,沒有失敗的惆悵, 我孩子們的母親,孩子們說;

「嗨!黑老爸,黑男人。」

我宛如是剛出生的嬰兒,蜉蝣出新生的笑容,那就是十年之後的拙著《大海浮夢》。十年後的2014年一月才正式書寫《大海浮夢》,六月十五日交稿於出版社。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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