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專文:反諷與倒寫─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2021-03-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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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最大的痛苦在於價值系統的崩潰,他努力做一個好人,認為感情的失敗不算失敗,不妨礙作為一個好男人,但他知道自己的內心逐漸空洞與腐敗。他同時錯看了女人,原來玫瑰之白非白,紅非紅,白會變紅,紅也會變白,就像浪漫的紅玫瑰變成貞潔的妻子;貞潔的白玫瑰卻紅杏出牆。女人既不純然是紅玫瑰也不純然是白玫瑰,而是變色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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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面上同意父權社會對女性的二元分立,事實上紅與白不是絕對的,而是可以互換,既然可以互換,那麼原來的假設就被拆解了。更進一步說,女人是花嗎?男性常以花比擬女人,就像張愛玲另一篇小說〈花凋〉中早夭的川嫦,她的墓碑上刻著:「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女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這麼詩意的文字出現在墓碑上,正說明女人的一生是多麼諷刺的子虛烏有。

花,看來好像是具備生命的象徵,事實上,加在女人身上的符號,常是脫離泥土無根的花朵,只具備花的表象,而不具備植物野性的生命力。第一個將女人形容為花的,或許是女人自己,圓形輻射狀的圖像接近星辰,代表女人對宇宙天體及生命的冥冥感知。

在《詩經》中,那些植物與女人多麼親近且富於生命!那是一個男子狩獵女子採集野菜野桑野花的時代,而那些植物根植於大地,並非離根離土的瓶中花。當男人將女人形容為花朵時,常是無生命的意象。

因此才有振保將女人分為兩種,一為紅玫瑰,一為白玫瑰,諷刺的是,我們在小說中一點也聞不到女性花朵的芳香,只聞到女人枯死的腐臭,在美麗的標記之下,不正蘊藏恐怖的死亡嗎?女性作家顛覆女性神話的書寫策略,有時以改寫名言或典故為主,如蘇青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重新標點,改寫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張愛玲改寫「節烈」為「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張愛玲另一書寫策略是倒寫傳奇結構。傳奇的敘事特徵是曲折離奇,戲劇性的故事情節,它的特質與西方的羅曼史相近,強調二元對立的衝突性(善/惡,男人/女人,聖女/妓女,光明/黑暗,美/醜),以及充滿疑問語碼(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因為太強調善惡分明,男女性別,常使人性的描寫不夠深刻,或流入機械性重複性的「懸疑」當中。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言情小說的缺陷不在「愛情」,而在刻意強化男尊女卑的不平等關係。

然而張愛玲的愛情傳奇,在表面上承襲鴛鴛蝴蝶派小說的架構,骨子裡卻包含著多樣的改寫策略,而出現「羅曼史」、「反高嘲」、「反二元對立」的反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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