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轉化的藝術:《對話之後》選摘(1)

2017-10-2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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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網路搜尋和文獻研究,以及我個人過去所從事的經驗,我發展出一個計畫《與蚵對話:協力的藝術》,作為發出提問和了解有關布袋的人與生態的研究進路。我並未創作出具體可見的實質作品,沒有繪畫,沒有雕塑,也沒有音樂,沒有詩歌。不過,這個計畫卻因其為『協力的藝術』,以及作為『一種對話』而仍持續。」圖為沿海地帶養蚵的棚架。(示意圖,謝敏政攝)

「透過網路搜尋和文獻研究,以及我個人過去所從事的經驗,我發展出一個計畫《與蚵對話:協力的藝術》,作為發出提問和了解有關布袋的人與生態的研究進路。我並未創作出具體可見的實質作品,沒有繪畫,沒有雕塑,也沒有音樂,沒有詩歌。不過,這個計畫卻因其為『協力的藝術』,以及作為『一種對話』而仍持續。」圖為沿海地帶養蚵的棚架。(示意圖,謝敏政攝)

時光流轉,生命出現,生命消失。時光流轉,人誕生到這個世界,又離開這個世界。隨著時光流轉,物種出現,物種滅絕。萬物自有其不同的生成和消逝的韻律。全球暖化、氣候變遷及第六次生物大滅絕也和這所有事件的加速發展有關。本書作者周靈芝筆下的研究焦點,位處台灣西南海岸的布袋小鎮,以及那兒隨著時光流轉所產生的變化,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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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十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周靈芝在這本新書中,詳細描述藝術作品和環境之間的關係,台灣西南海岸的變遷、新的地景規劃方案、地方參與和在地組織的角色,以及國家政策對在地議題的衝擊。 此外,她也提及食物和我們的關係,也就是食物如何生產以及生產方式如何影響環境。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提供一些簡短的回應與脈絡,因為正如同身為環境行動者、作家以及佛學家、一般系統論和生態學的學者喬安娜•瑪西( Joanna Macy)所說:「此時此刻我們任何人所能做的最激進之事,便是好好地面對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Macy 2012)

我第一次造訪嘉義縣布袋鎮是在2007年,由致力發展社會介入和環境行動藝術計畫的非政府組織台灣水公司負責人曾文邦邀請。一開始,他希望我用蚵殼創作一件可以促進觀光的藝術作品,被我婉拒了。後來他解釋說,這些廢棄蚵殼對發展觀光來說是不雅之物,同時也會帶來公共衛生上的困擾。我回答說,有關廢棄物的觀念,以及對於蚵仔的想法和與水的關連,也許是個可以透過藝術介入,開展涵納文化、經濟和環境議題的生態發展的很好開始。我對觀光層面並不感興趣。

透過網路搜尋和文獻研究,以及我個人過去所從事的經驗,我發展出一個計畫《與蚵對話:協力的藝術》,作為發出提問和了解有關布袋的人與生態的研究進路。我並未創作出具體可見的實質作品,沒有繪畫,沒有雕塑,也沒有音樂,沒有詩歌。不過,這個計畫卻因其為「協力的藝術」,以及作為「一種對話」而仍持續。事實上,十年之後,我的朋友─藝術家暨研究者周靈芝在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本書中所做的研究和批判思考,正涵納此一計畫經歷時光流轉之下的影響。

在這篇序中,我想值得重新回顧一下這個計畫的標題。「對話」這個字眼在我身為一位生態藝術家的創作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因為它建構了一種和相關人物及其他生命形式之間的特別關係,既非辯證式的對立辯論,也非菁英式的專家指導,或是具有階層的論述。它是一種可和許多生命交會,並在彼此交集過程中找到意義的方法。無論是理論物理學家戴維•玻姆(David Bohm),或是批判教育學的先驅巴西哲學家和成人教育學者保羅•弗雷勒(Paulo Frier),以及藝術理論家格蘭•凱斯特(Grant Kester),都視對話為一種在社群層次上具創造性的平等和相互學習的基本過程。在此對話中,蚵仔也包含在內,這是很重要的,因為如此一來引發了一個疑問,也就是「非人類」或「人類以外」的生命的權利,是否也應納入考慮。蚵仔會受到氣候變遷的影響嗎?到什麼程度?蚵仔和蚵產業之間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蚵殼被當成廢物?事實上蚵仔形塑了這個計畫的特別命題和關切,提供了正開始出現的全球議題的焦點和催化劑。因此,對話正是此一計畫中生態思考的催生器,用貝特森的話說,就是「連結的模式」(the pattern that connects)。(Bateson2002)

「藝術」這個字眼,正如稍後我會在本文內提到的,富有遠比我們通常在現代社會中所賦予的更複雜的意義。而「…的藝術」則象徵在某件事上的登峰造極。現下情形中,「…」指的是「協力」。藝術協力這個想法早自1960年代晚期就已成為在社區或社群或所謂社會介入一類的藝術實踐中常常爭辯、揣度的焦點。例如藝術家波依斯和弗拉克斯(Fluxus),芭芭拉•史蒂芬妮(Barbara Steveni)和約翰•拉桑(John Latham)夫婦的藝術團體APG (Artists’ Placement Group),以及著名的藝術公司福利國家國際(Welfare State International), 都曾對藝術和藝術家在社會上所具有的潛在菁英角色提出挑戰。許多藝術評論者至今仍擔憂藝術的自主性會在參與社區協力的過程中流失,導致藝術只是成為政治或社會目的的「工具」。但在(布袋的)這個計畫中,我認為,全球「藝術世界」和「藝術市場」才是對藝術自由和表達自由的更大威脅。我也深切明白自己作為一位外來藝術家,來到這裡拜訪、互動、反思,然後離開,對當地的情形也許可以有些貢獻,也許無法貢獻些什麼。我希望我的貢獻是可以協助社區/社群的培力,減少氣候變遷對他們所帶來的傷害,並且在面對這種挑戰的變遷時,更具調適能力。我也希望,在此社區/社群中的藝術和藝術家更能維持活潑發展的文化,成為變遷論述中積極的主角,而非臣服於產業和商業要求之下的奴隸。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留給後代的資產,因為「最終極的道德行為,就是留下空間,讓生命可以繼續。」藝術當然也不例外。(Pirsig 1993)

《對話之後:一個生態藝術行動的探索》書中的插畫。(南方家園出版社提供)
《對話之後:一個生態藝術行動的探索》書中的插畫。(南方家園出版社提供)

2012年我第二次造訪布袋,參加在社區舉辦的一個研討會。參與者包括五年前即認識的社區領袖蔡炅樵、蔡福昌和嘉義縣生態保育協會理事長蘇銀添。這個研討會聚焦於從社區的基礎上發展再生能源以及有機生產。我對他們在布袋的環境改善和促進人的生活品質方面所做的改變留下深刻印象。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水產養殖業者,他以生態養殖的方式生產魚蝦。我問他生態養殖和慣行法養殖的蝦,差別在哪裡?他回答說,生態養殖的蝦味道更好,因為這些蝦並未受到強迫餵食或密集飼養的壓力─「牠們是快樂的蝦子。」 當時我也正在香港九龍一帶進行創作計畫,因此我問他,是否可能在一個人口密集的都市地區發展這樣的生態養殖,他回答說:「可以,只要讓蝦子保持快樂。」正好東南亞樸門農學協會即將舉行第一次大會,我詢問香港方面的主辦者,是否可出機票錢讓這位水產養殖業者可以與會,他們答應了。於是這位水產養殖業者得以將自己的概念傳達給數以百計的其他有機食物生產者,而他也得以從其他人身上有所學習。如此一來,原初的對話進展到蝦的主題上,而協力的範圍也擴展到跨國、跨域乃至跨洲和全球的網絡。

然而,時事遷移。政府部門改朝換代,官員們上上下下,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思潮瀰漫全球。英國脫歐,美國總統川普上任,俄羅斯總統普丁對國際局勢的操弄,過度資本主義化的價值觀變得更興盛。這個全球性的病徵之一顯現在各地政府、財團和產業將地方文化和環境「商品化」或「觀光化」的驚人速率。

觀光不是壞事。我們本來就該去別的地方拜訪,去體會和學習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不過,觀光的產業化(觀光業)意謂著經驗被當作一種產品,地方變成一種品牌,在地居民被忽略,有意義的學習被消費主義取代。在崇尚主題公園的美學、藝術卡通化和全球工藝與音樂的浪潮席捲下,真正的文化消失了。文化資產變成僵化歷史的行銷口號。短期利益成為長期的損失,因為觀光業也像其他消費產品一般,仰賴時尚,而時尚指的就是短暫的流行,然後就要被拋棄─就好像去年夏天的「當季」時裝。事實上,整個消費主義的觀念就是建立在這種單向的「榨取─生產─消費」的線性過程,毫不顧及如何管理和補足有限資源,以及符合倫理的正當生產方式,也無視於廢棄物的處理。儘管有聯合國及其他團體的努力,人們還是持續摧毀未來人類所賴以生存續命的各種可能。觀光業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

倫敦、巴黎、紐約、台北,這些大城市擁有資源和投資來繼續投入全球觀光市場,但對鄉村地區和小市鎮來說很可能就是災難了,因為這些地方並沒有足夠的基礎應付需求的速度。一開始的觀光熱潮所創造的少數服務性工作通常都是季節性的,沒有安全保障。最初的投資也只會是投入相對價廉的計畫,和沒什麼維護的膚淺建設上,也沒有持續的投資,因此,很快地,這個地方就被遺棄,像一個被遺忘的馬戲團的荒廢遺址。這個過程不但無法協助地方經濟發展,減緩年輕人向城市流動的速率,以及支持真正的地方文化,反而會讓問題更加惡化、加速衰亡。重要變遷的挑戰如氣候變遷和生物大滅絕反倒不足為道了。

同時,外來的投資者獲利了結之後,繼續移往其他地方進行新的投資計畫,或甚至轉往其他產業。原本其他可以長期投資的發展將因這種宛如「淘金熱」和「西部拓荒」般的一窩蜂觀光形式而被扼殺。更糟的是,地方文化消失,民眾失去自己的認同,導致一種社會心理的失智,記憶被社會媒體的庸俗報導取代。在這種情況下,藝術被政府過度生產,並且強餵給消費者 ─「真正的」文化反而遭到原本是要來尋找它的遊客所踐踏。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藝術也只是一種「高檔的」裝飾商品,工藝則成為用後即丟的禮物。意義與哲學隨著實用一起消逝。

儘管產業可以帶動時尚,生命、文化與藝術卻是從新穎而萌生。正如物理學家菲傑弗•卡帕(Fritjof Capra)寫道:

「…...萌生…...被認為是發展、學習和演化的動態源頭。換句話說,創造─也就是『新形式的產生』,正是所有生命系統的關鍵成分。既然萌生是開放系統的動態過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因此得到一個重要的結論,就是開放系統會不斷發展和演化。生命不斷伸展、創新。」(Capra, F. 2002)

創新是個重要的關鍵。它需要培養、支持和協力,以便在時機成熟時萌生。它既無法被製造出來,也無法從市場上買賣得來。「藝術」這個字眼的字源,是梵文中的「Rta」,意思是「整個宇宙以符合道德原則的方式,持續創造、生成的動態過程」,而創造正是這演化過程中的精髓(Haley 2001)。 藝術是轉化和趨向多樣性的過程,因此這絕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時尚相對於創新,或者觀光業相對於長期文化投資的議題,而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棘手的問題之所以難於解決,有許多因素。通常這樣的現象會存在,是因為有著複雜的相互關聯的議題,而且常常為了試圖快速解決,採取「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結果卻使局勢更為雪上加霜。近年來,「生態旅遊」和「永續旅遊」的發展,原本都是出於善意,想要面對觀光業的問題,然而就像「綠漂」(green-wash)一樣,反而固化了原本宣稱要解決的問題。至於漫無節制的成長與全球市場經濟等核心問題,以及另外十七項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United Nations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17 goals to transform our world)中的十六項,則依舊毫無解答,也無人聞問。(Gunderson and Holling 2002 / United Nations 2015)

未來十年,布袋的社區領袖和在地居民憑著一己的堅持和投入,或許可以安然度過觀光的創傷。他們已經證明自己具有面對氣候變遷影響下進行調適的「生態韌性」,並且發展成自己的動態文化(Walker 2006)。在這樣的案例中,轉化的藝術不在於試圖解決那些所面對的棘手問題,而是從這些棘手問題中學習。隨著時光流轉,就像那些生態養殖蝦一樣,這些人也將成為快樂的人,一如此書中的研究所證。

《對話之後:一個生態藝術行動的探索》書封(1)。(南方家園出版社提供)
《對話之後:一個生態藝術行動的探索》書封(1)。(南方家園出版社提供)

*作者為英國藝術家、河南中原理工學院客座教授。本文選自周靈芝新書《對話之後:一個生態藝術行動的探索》,作者為本書所寫的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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