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時代以後,21世紀是講求非正式規範的時代:《跨越斷層》選摘(1)

2020-11-1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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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社會秩序的崩解不是對舊時代虛偽價值觀的懷舊、記憶美化或無知,而是具體表現在犯罪、單親孩子、教育品質下降、信賴度降低等各類統計數字上。(示意圖,AP)

作者認為,社會秩序的崩解不是對舊時代虛偽價值觀的懷舊、記憶美化或無知,而是具體表現在犯罪、單親孩子、教育品質下降、信賴度降低等各類統計數字上。(示意圖,AP)

過去半個世紀裡,美國與其他經濟發達國家漸漸步入所謂的「資訊社會」、「資訊時代」或「後工業化時代」。未來學家托弗勒(Alvin Toffler)稱之為「第三波」(the“Third Wave”),將其重要性提升至與人類歷史上前兩個波段相提並論。集體狩獵時代到農業社會為第一波,農業進入工業時代為第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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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改變可以從很多層面來看。在經濟上,服務業逐漸取代製造業成為財富的來源,資訊社會中典型的工人不是在鋼鐵廠或汽車廠工業,而是在銀行、軟體公司、餐廳、大學、社會服務機構等。蘊含在人腦及有智慧的機器內的資訊與智識,日益顯得重要;勞心的工作逐漸取代勞力的工作。進步的科技使資訊得以低成本輕鬆跨國流通,促成全球化生產的趨勢。電視、收音機、傳真機、電子郵件等快捷通訊更打破了長久形成的文化藩籬。

現代人最珍視的兩樣東西—自由與平等,都因資訊經濟而更豐富。選擇的自由幾乎可以爆增來形容,不論是有線電視頻道、低成本購物點、網際網路上的朋友都給人無數的選擇。各種傳統層級逐漸不符需求而紛紛瓦解,那些龐大僵化的官僚體系不能再以各種規定或威脅的方式控制一切,因為現代的知識經濟讓人們因掌控資訊而更有能力。在企業界,IBM與美國電報電話公司(AT&T)逐漸被更輕薄短小的競爭者追趕過去,而政治界,蘇聯與東德也因無能再控制更有知識的人民而瓦解。

論者幾乎無不禮讚資訊社會的來臨,吉爾德(George Gilder)、金瑞契(Newt Gingrich)、高爾(Al Gore)、托弗勒與海蒂(Alvin and Heidi Toffler)、尼哥拉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等人雖是政治立場互異,卻一致認為這項改變有利經濟繁榮。有利民主自由,總之對社會整體是好的。資訊社會當然有很多優點,但結果毫無例外都是正面的嗎?

談到資訊時代,人們立刻聯想到一九九○年代出現的網際網路,事實上,告別工業時代的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九三○、一九四○年前美國製造業重鎮產業開始空洞化(deindustrialization),其他工業國家也逐步走出以製造業為重心的經濟;然而,這段期間(大概是一九六○年代中到一九九○年代初),多數工業化國家也出現社會情勢嚴重惡化的問題。犯罪與社會脫序行為攀升,導致富國的貧民區幾乎不適人居。親屬的社會連繫功能在過去兩百年逐漸降低,但在二十世紀後半更是急速遞減。日本與多數歐洲國家的生育率降到極低,若不增加移民,到下世紀人口將呈負成長,結婚與生育的人愈來愈少、離婚率大幅提高、非婚生子愈來愈普遍(美國每三個孩子就有一個,北歐更高達半數)。最後,人們對機構的信賴與信心也是一九四○年來逐步走低。一九五○年代歐美大多數人對政府與人們有信心,到一九九○年代初卻只剩極少數的人。人與人的交往方式也產生改變,雖無證據顯示人際連繫減少,但連繫的方式顯然變得較短暫、脆弱且範圍較小。

印度城市孟買達拉維貧民窟,為世界五大貧民窟之一,就位於都市的一角。(取自維基百科)
多數工業化國家也出現社會情勢嚴重惡化的問題。犯罪與社會脫序行為攀升,導致富國的貧民區幾乎不適人居。(示意圖/取自維基百科)

這樣巨大的改變幾乎同時發生在許多同類型的國家,與二十世紀中期工業時代的情形相近似,我們姑且統稱之為社會價值的大斷裂,這正是本書第一部探討的主題。多種社會指標會同時快速上揚是很少見的,即使發生的原因無法確定,不同指標之間是否有關還是很值得探究。保守派人士如潘乃德(William J. Bennett)常被譏諷老是談道德衰微,但事實確是如此:社會秩序的崩解不是對舊時代虛偽價值觀的懷舊、記憶美化或無知,而是具體表現在犯罪、單親孩子、教育品質下降、信賴度降低等各類統計數字上。

上述社會問題的出現恰與經濟上步入資訊時代的時間重疊,這是純屬巧合嗎?本書的觀點認為兩者是息息相關的,資訊經濟雖帶來很多好處,對人類社會與道德卻也造成一定的傷害。剖析兩者的關係包括科技、經濟與文化層面。現代工作逐漸以勞心取代勞力,促使無數婦女走入職場,連帶動搖了傳統家庭觀。醫學的進步促成避孕藥的發明與壽命的延長,卻也降低了生殖與家庭的重要。個人主義發揮在市場與實驗室能帶來創新與成長,蔓延到社會規範的領域幾乎使所有權威產生動搖,也侵蝕了家庭、社區與國家的凝聚力。當然實際問題比這裡所說的要更為複雜,各國的情形也不盡相同。基本上,技術的改變造成經濟學家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所謂市場的「創造性毀滅」,我認為在社會關係上也有同樣的影響。

然而情況也不盡是悲觀的:社會秩序破壞後通常都能再生,從各種跡象來看這個過程已經開始了。我們樂觀的理由很簡單:人類天生是社會性的動物,能夠憑本能創造道德規範凝聚整個社會。人類天生也是理性的,能創造不同的方式自發地彼此合作。宗教有助於社會秩序的再生,但不是如保守派所認為的,是社會秩序的必要條件;或如左派所說的,強大的政府是社會秩序的要素?我想也不是。人類的自然狀態並不是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說的「所有人都彼此為敵」,而是以道德規範建構秩序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

這項觀點可以從生命科學的許多發現得到印證,而且證據廣泛遍及各個領域―神經生理學、行為基因學、進化生物學、人類行為學,以及從生物學觀點解讀的心理學與人類學。當代最重要的一項學術發展就是研究社會秩序的起源,這裡所說的不是政治或宗教從上而下的層級(hierarchical)權威,而是分散的個人自我組織的結果。本書第二部將暫時放下大斷裂引起的社會問題,先探討較普遍性的觀念,包括社會秩序的起源與隨著環境改變的演化軌跡。

一般多認為社會秩序必來自中央化、理性的官僚階級,這個觀念的形成與工業時代的歷史背景有關。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觀察十九世紀的工業社會認為,理性的官僚是現代生活的根本精神。但我們知道在資訊社會裡,政府或企業都不再完全倚賴官僚規定來管理;反而透過權力的下放,倚賴那些表面被管理的人去自我組織。這種自我組織必須建立在內化的行為規範,也就是說,二十一世紀將是講求非正式規範的時代。資訊社會的來臨或許造成社會規範的瓦解,但沒有了社會規範,現代的高科技社會也無法往前走,由此便產生創造規範的強烈動力。

本書第三部將透過回顧與前瞻來追尋社會秩序的起源。過去一直有人認為社會的道德秩序有長期走下坡的趨勢,尤其是保守派人士。英國政治家柏克(Edmund Burke)認為,以理性取代傳統與宗教啟蒙運動是問題的根源,柏克的現代門徒則認為,現實的人本主義是現代社會問題的元兇。近半世紀以來社會道德的敗壞確是不爭的事實,但保守派人士常忽略了社會秩序不只會走下坡,在長期的循環裡也有往上走的時候,例如十九世紀的英、美。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中,英、美兩國的社會風氣明顯變壞,幾乎所有大都市犯罪率都提高,家庭破裂、非婚生子比率增加、人際關係疏離、每人酒精消耗量大增(尤其是美國,一八三○年的消耗量約為今天的三倍)。但十九世紀中期之後,上述社會指標幾乎一一轉正:犯罪率下降、家庭結構日趨穩定、戒酒的人愈來愈多、人們從許多新興的志願組織找到社會歸屬感。

今天類似的徵兆告訴我們大斷裂(一九六○年代到一九九○年代)已開始退潮。在美國與其他治安敗壞的國家,犯罪率已大幅下降。離婚率從一九八○年代開始遞減,非婚生子比率(至少在美國)也能維持不再增加。人們對大機構的信賴感正逐漸恢復,公民社會似乎也在蓬勃發展。根據一些非正式的證據顯示,較保守的社會規範有捲土重來之勢,出現於七○年代的極端個人主義則不再受歡迎。若說上述社會問題都已遠去,現在尚言之過早。但若是認定人類社會無法因應資訊時代的科技與經濟變化,則又太過悲觀。

《跨越斷層:人性與社會秩序重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跨越斷層:人性與社會秩序重建》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史丹佛大學國際研究所教授,兼民主、發展與法治中心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跨越斷層:人性與社會秩序重建》 (全新修訂校對版,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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