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染疫親人孤獨死,義大利遺屬狀告政府陳情歐盟

2020-07-25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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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病毒重創義大利,公墓新亡者暴增。(鄭傑憶攝)

新冠病毒重創義大利,公墓新亡者暴增。(鄭傑憶攝)

新冠病毒肆虐義大利的數月間,太多患者生命最後的經歷一致:延遲送醫、在醫院未得到適切照顧、孤獨面對病魔而死。遺屬組成「我們要控訴」團體,要政府給個說法。成員強調,不是要追究醫療人員責任,因為他們也是受害者,但導致這場災難的人必須下台。

克莉絲蒂娜.隆吉尼(Cristina Longhini)在醫院外枯等四小時後,領到一只黑色垃圾袋,裡面裝著她父親的遺物。兩個禮拜後,她鼓起勇氣打開袋子,裡面有件血跡斑斑的汗衫,像是父親沉默而苦痛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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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句再見的別離

三月下旬一個豔陽高照的春日,卻是克莉絲蒂娜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當時義大利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延燒,她的父親住院一個星期後,醫生在電話裡告知「死了」。倉皇送醫時,父親沒帶上身分證,她在領回垃圾袋後,還要指認遺體。這是個艱鉅的任務,在生死離別的哀傷外,曾經是生命中最熟悉的親人,現在卻是如此陌生:圓瞪的雙眼滲著血跡,乾掉的鼻血,張開的嘴像是在吶喊。

她的父親克勞帝歐.隆吉尼(Claudio Longhini)在三月初輕微發燒,還有噁心、嘔吐、腹瀉等症狀。二月底,「一號病人」揭開在義大利悶燒多時的疫情後,克莉絲蒂娜和家人很快懷疑父親是染上世紀病毒了。但家庭醫生在電話中診斷,只是腸胃型流感,開了些克流感、抗生素。拖了半個月,克勞帝歐終於進了醫院。但醫院已經有太多病人,病情已經太嚴重,她說:「已經太遲了。」

六十五歲的克勞帝歐剛剛退休,在長壽的義大利算是壯年,還在冰淇淋公司上班時,每天開車兩百公里跑業務。家人難以置信,一家之主就這樣撒手人寰,一句再見都沒有。由於擔心感染,新冠病毒患者進醫院後,只能孤獨面對病魔、孤獨死去,家屬則被傷慟、遺憾、困惑與憤怒折磨著。父親死後,克莉絲蒂娜沒有一夜好眠。

羅倫佐(Alessandra Lorenzon)同樣無法相信,父親只不過是去療養院復健卻從此天人永隔。他在去年十二月因為發燒住院,出院後,醫生建議到療養院復健體力。到了三月,療養院為了遏制疫情禁止家人探視,接著連視訊聯繫也斷了線,像是落入黑洞中,家人、病人懸在漆黑的無重力狀態裡不著邊際。後來療養院通知,她的父親發高燒,緊急送往醫院確定染上新冠病毒,一天後,捎來的就是死訊。

羅倫佐(右)的父親進療養院復健後染上病毒,從此天人永隔。(鄭傑憶攝)
羅倫佐(右)的父親進療養院復健後染上病毒,從此天人永隔。(鄭傑憶攝)

要求檢方調查流行病肆虐的原因

在疫情中,死後的魂魄四處遊蕩。克勞帝歐居住的貝加莫(Bergamo)是義大利疫情最嚴重的地方,火葬場日夜加班也無力消化,政府調派軍車載送爆增的遺體到其他城市火化。在確認遺體後,克莉絲蒂娜再度失去父親的音訊,沒有人通知她遺體送往哪個城市、何時可以領回骨灰。一個月後,她才知道父親的遺體去了兩百公里外的費拉拉(Ferrara),「因為火化後,費拉拉的市公所馬上給我帳單,要我匯款五六三歐元。」

太多人有著跟克莉絲蒂娜、羅倫佐一樣的經歷:延遲送醫、缺少居家醫療、在醫院也沒有得到適切的照顧、音訊渺茫。他們覺得,被政府拋棄了,沒人保護人民健康,任由兇猛的病毒肆虐。他們居住的倫巴底(Lombardia)大區是義大利最富裕發達的地方,最先進的醫院在傳染病前卻是束手無策,表現比其他地方都還要差勁,有最多的感染人數、最多的死者。

新冠病毒的遺屬要政府給個說法,組成「我們要控訴」(Noi Denunceremo)團體。六月十日一早八點,貝加莫的地方法院還沒開門,階梯上已經大排長龍,克莉絲蒂娜、羅倫佐也在其中。這天有五十個人遞狀,要求檢察官調查流行病肆虐的原因,「我們不要賠償,我們要的只是真相和正義。」

洛卡堤(Consuelo Locati)是位律師,她的父親也被病毒奪去性命,她和其他七位律師負責處理「我們要控訴」的案子。在首批遞狀的五十人後,他們還在評估上百個案例。在倫巴底之外,其他地方的遺屬也紛紛提出控訴。洛卡堤說:「目前確定會指控的是,非蓄意造成傳染病流行,但也在評估其他的罪名。」

控訴政府未保護人命與尊嚴

單一個案是意外或疏失,但成千上萬的案例說明是系統出了問題。倫巴底政府主導下的醫療體系在過去多年「追求卓越」,以提高效率之名大幅私有化,打造國際級的醫療中心,進行最尖端的手術。但利潤微薄的預防醫學經費大減,基層醫療的家庭醫生網絡支離破碎,當疫情的海嘯襲來,沒有第一線的堤防阻擋疏導,最優秀的大型醫院也難以應付如潮水湧入的病患。

洛卡堤強調,「我們要控訴」不是要追究醫療人員的責任,因為他們也是受害者,她說:「他們在缺少個人防護措施的狀況下,被丟到戰壕裡苦戰。」一些家庭醫生沒有到家看照病患,因為他們沒有口罩、防護衣,勉強看診徒增傳染風險。

「我們要控訴」還寫信給歐盟執委會、歐洲法院,要求必須有人擔起政治責任,因為在倫巴底肆虐的疫情,違逆歐盟《人權憲章》中宣稱要保護的人性尊嚴與性命。

「我們要控訴」的主席富士托(Luca Fusto)失去了父親,他說:「導致這場災難的人必須下台,出問題的是倫巴底整個醫療體系,而這裡的醫療體系任命就是政治任命,是政治人物在操弄、管理醫院。」尋求正義的過程也因此沾染上政治色彩,「我們要控訴」被貼上左派鬥爭右派的標籤。過去二十六年來,倫巴底是由右派執政,最近七年則由極右的聯盟黨(Lega)掌權。不過,富士托指出,「我們要控訴」背後沒有任何政治勢力,包括左派也對他們不聞不問。

「我們要控訴」主席富士托說:「我們是必著眼睛走進危機的。」(鄭傑憶攝)
「我們要控訴」主席富士托說:「我們是閉著眼睛走進危機的。」(鄭傑憶攝)

身為聯盟黨中樞的倫巴底利用疫情與中央政府爭鬥,相互推諉責任,結果是苦了老百姓。儘管倫巴底政府手忙腳亂,負責應對疫情的福利局局長加雷拉(Giulio Galera)多次失言,但仍受到支持者的熱情擁戴。

「我們要控訴」的成員還沒遞狀,富士托便接到「同鄉」的關切。出身貝加莫、在倫巴底政府擔任交通局長的特爾齊(Claudia Terzi)親自打了電話給他,「您問我,為什麼法院前有這麼多人聚集?」富士托對著話筒喊著:「這不是政治活動,我連您是哪個政黨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醫療體系在疫情中反應遲鈍、系統崩潰。」

「我們是閉著眼睛走進危機的」

可以想見,特爾齊搬出醫療人員的犧牲當擋箭牌,希望「我們要控訴」別鬧了。但富士托反擊:「如果需要有人當救命英雄,我們沒有準備好;如果需要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去上班,我們沒有準備好;如果等一輛救護車要八小時,我們沒有準備好。」

掛斷電話後,富士托怒氣漸消,解釋著沒有要誰去坐牢,但系統出錯了,系統就要改。他描述著,武漢爆發疫情後,大家仍像活在童話裡,以為中國遠在月亮上。事實上,中國就在身邊,與工商發達的倫巴底交流頻繁。他說:「我們是閉著眼睛走進危機的,我們知道危險,但閉上眼假裝不知道。」

病毒讓大家睜開了眼,但醫療體系的黑洞還在。身形嬌小但扛起訴訟責任的洛卡堤有信心,「這是很繁重的工作,但我相信,我們會照進一點光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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